第三节

"你们在聊天哪?"格朗台说,一面把信照原来的折叠线叠好,放进坎肩口袋。他谦卑而胆怯地望望侄儿,以此掩饰内心的激动和盘算。"烤烤火,暖和过来了吧?"他对侄儿说。

"很舒服,亲爱的伯父。"

"哎!女人们呢?"伯父已经忘记自己的侄儿要住在他家。这时,欧叶妮和格朗台太太回到客厅。"楼上都收拾好了吗?"老头儿恢复了平静,问她们。

"收拾好了,父亲。"

"那好,侄儿,你要是累了,就让娜农带你上楼睡去。圣母啊,那可不是什么花团锦簇的客房!种葡萄的人穷得叮当响,你可不要见怪。捐税把我们刮空了!""我们不打扰了,格朗台,"银行家说,"您跟令侄一定有话要说,我们祝你们晚安。明天再见。"一听这话,大家都起身告别,各人根据各自的身份,行告别礼。老公证人到门下取他自己带来的灯笼,点亮之后,提出先送德·格拉珊一家回府。德·格拉珊太太没有预料中途会出事,这么早就散了,家里的佣人还没有来接。

"请您赏脸,让我扶您走吧,"克吕旭神父对德·格拉珊太太说。

"谢谢,神父先生。我有儿子侍候呢,"她冷冷地回答。

"太太们跟我在一起是不会招惹是非的,"神父说。

"就让克吕旭先生扶你一把吧,"德·格拉珊先生接言道。

神父扶着俏丽的太太,走得好不轻快,抢前几步赶到这一队人的前面。

"那个小伙子真是不错,太太,您说呢?"他抓紧了她的胳膊说。"葡萄割完,筐就没用。您该跟格朗台小姐说声再见了,欧叶妮早晚嫁给那个巴黎人。除非堂弟早就爱上了什么巴黎女子,否则令郎阿道尔夫眼前遇到的情敌太不好对付啊……""不说了,神父先生。那个小伙子很快就会发现欧叶妮有多傻,而且长得也不水灵。您仔细端详过她没有?今天晚上,她的脸色蜡黄。""说不定您已经提醒她堂兄弟注意了吧?""我倒也有什么说什么……""太太,以后您就总跟欧叶妮挨着坐,您不必多费口舌,他自己就会比较……""首先,他已经答应后天来我们家吃饭了。""啊!要是您愿意的话……""愿意什么,神父先生?您的意思是要教我坏?我清清白白活到三十九岁,谢天谢地,总不能时至今日还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吧,哪怕送我一个莫卧儿大帝国我也不能自轻自贱呀!你我都已这把年纪,说话得知道分寸。您虽说是个出家人,其实有一肚子龌龊的坏主意。呸!您这些东西倒像《福布拉》①里的货色。""那么您看过《福布拉》了?""不,神父,我说的是《危险的关系》②。"①色情小说,描写十八世纪淫佚风气。

②法国作家拉克洛(一七四一-一八○三)的书信体小说。

"啊!这部书正经多了,"神父笑道。"可是您把我说得跟当今的青年人一样居心不良!我不过是想……""您敢说您不是想给我出坏主意?这还不明摆着吗?要是那个小伙子,用您的话说,人不错,这我同意,要是他追求我,他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堂姐。在巴黎,我知道,有些好心的母亲,为了儿女的幸福和财产,确实不惜这样卖弄自己的色相。可是咱们是在内地,神父先生。""是的,太太。""所以,"她接着说,"哪怕有一亿家私,我和阿道尔夫都不会愿意付出这种代价去换的……""太太,我可没说什么一亿家私。倘有这样大的诱惑,恐怕你我都无力抵挡。我只是想,一个正经的女人,无伤大雅地调调情也未尝不可,这也是交际场上女人的任务……""您这么想?""太太,难道我们不该彼此亲切热情吗?……对不起,我要擤擤鼻子,——我不骗您,太太,他拿起夹鼻镜片朝您看的那副模样,比看我的时候要讨好得多;这我谅解,他爱美胜于敬老……""明摆着,"庭长粗声大气说道,"巴黎的格朗台打发儿子来索缪,绝对抱有结亲的打算……""真要这样,那堂弟也不该来得这么突然啊!"公证人答腔。

"这不说明什么,"德·格拉珊先生说,"那家伙向来爱跑跑颠颠。""德·格拉珊,亲爱的,我请他来吃饭了,请那个小伙子。你再去邀请拉索尼埃夫妇,德·奥杜瓦夫妇,当然,还有漂亮的奥杜瓦小姐;但愿她那天打份得象样些!她的母亲好吃醋,总把她弄成丑八怪!"说着,她停下脚步,对克吕旭叔侄说,"也请诸位届时光临。""你们到家了,太太,"公证人说。

三位克吕旭同三位格拉珊道别之后,转身回家,一路上他们施展内地人擅长的分析才能,对今晚发生的事从各方面细细研究。那件事改变了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各自的立场。支配这些勾心斗角专家的了不起的理智,使他们认识到有必要暂时结盟,共同对敌。他们不是应该彼此配合,阻止欧叶妮爱上堂弟,不让夏尔想到堂姐吗?他们要不断地用含沙射影的坏话、花言巧语的诬蔑、表面恭维的诋毁和假装天真的诽谤来包围那个巴黎人,让他上当。他招架得住这样密集的招数吗?

等客厅里只剩下四个骨肉亲人时,格朗台先生对他侄儿说:"该睡觉了。至于让你风尘仆仆到这儿来的那些事情,现在太晚了,先不说吧。明天找个合适的时间再谈。我们这儿八点钟吃早饭。中午,吃点水果和面包,喝杯白葡萄酒;五点钟开晚饭,跟巴黎人一样。这就是一日三餐的程序。你要是想去城里走走,或到周围转转,尽管自便。我的事情多,别怪我没有空陪你。你也许到处能听到人们说我有钱:格朗台先生这样,格朗台先生那样。我让他们说去,闲话损伤不了我的信誉。但是,我实际没有钱,我这把年纪还像小伙计一样苦干,全部家当不过是一副蹩脚的刨子和一双干活儿的手。你不久也许会亲身体会到,挣一个铜板得流多少汗。娜农,拿蜡烛来。""侄儿,我想您需要的东西房间里都备齐了,"格朗台太太说;"不过,缺少什么,尽管吩咐娜农。""不必了,亲爱的伯母,我想,东西我都带齐的。希望您和我的堂姐一夜平安。"夏尔从娜农手中接过一支点着的白蜡烛,那是安茹的产品,在店里放久了,颜色发黄,跟蜡油做的差不多,所以,根本没有想到家里会有白蜡烛的格朗台,发现不了这是一件奢侈品。

"我来给你带路,"他说。

格朗台没有走与大门相通的那扇门,而是郑重其事地走客厅与厨房之间的过道。楼梯那边的过道有一扇镶着椭圆形玻璃的门,挡住了顺着过道往里钻的冷气。但是,在冬天,虽然客厅的门上都钉了保暖的布垫,寒风刮来依然凛冽砭骨,客厅里很难保持适宜的温度。娜农去闩上大门,关好客厅,从牲畜棚里放出狼狗,那狗的吠声像得了咽喉炎一样沙哑,凶猛至极,只认得娜农一人。它和娜农都来自田野,彼此倒很相投。当夏尔看到楼梯间发黄的四壁布满烟薰的痕迹,扶手上蛀洞斑斑,楼梯被他的伯父踩得晃晃悠悠,他的美梦终于破灭。他简直以为自己走进了鸡笼,不禁带着凝问,回头望望伯母和堂姐。她们走惯了这座楼梯,猜不到他惊讶的原因,还以为他表示友好,于是亲切地朝他笑笑,越发把他气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