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个吃法律饭的

词语的贬值是风格的种种怪象之一,要解释清楚,恐怕需要写几本书。您若给一个诉讼代理人写信,称呼他“homme de loi”①,那就是对他的不敬,其程度不亚于在给一个专门做殖民地食品生意的大商人的信中,称呼对方“某某杂货商先生”。这些处世之道的微妙所在,上流社会的人理应是精通的,因为他们的本领也就在此,可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都不知道“hommedelettres”②的称呼是对一个作者最恶毒的侮辱,要说明词语的生命与死亡,“monsieur”(先生)一词是最好的例子。“monsieur”的意思是“monseigneur”,从前是很了不起的称呼,可现在人人都称“mosieur”,只是把“monsieur”中的“sieur”

改作“sire”之后,专用于称呼国王。实际上,“messire”一词不过是“monsieur”的替代词和同义词,可要是有人偶然在讣告中使用一下,马上便会招致共和党报纸的大肆攻击。

法官、推事、法学家、审判员、律师、司法助理、诉讼代理人,法律顾问、执达员、诉讼经纪人和辩护人等是司法或干法律这一行的不同类别。其中最低的两级叫做“办案的”和“吃法律饭的”。“办案的”又俗称为公差,因为偶尔办个案子之外,主要是协助执达员判决,可以说是处理民事的廉价刽子手,至于“吃法律饭的”,则是干法律这一行中的特殊侮称。

司法界“吃法律饭的”,就等于文学界“吃笔头饭的”。法国的各行各业,都有你死我活的竞争,也就少不了相互贬低的用语。每一行必有刻薄的称呼,可“hommedelettres”与“hommedeloi”一旦变为复数,也就没有了贬的意思,“gensdelettres”(文学界人士)和“gensdeloi”(法律界人士)的说法很通行,不会伤害任何人。不过,巴黎的任何一个行业都有垫底的,正是这些垫底的,降了他们那一行的格,跟那些在街头混饭吃的,跟那些平民百姓处在了同一档次。因此,在巴黎的某些居民区,至今还有“吃法律饭的”,还有这种揽案子办的经纪人,就像中央菜市场,还能见到那种以星期为期限的放款人;这种人之于大银行,无异于弗莱齐埃先生之于诉讼代理公会。事情也怪!平民百姓就怕部里的司法助理,就像怕进时髦的饭店。他们有事只找小经纪人,喝酒只上小酒店。只跟自己一个档次的人打交道,这是不同社会阶层运作的普遍规律。只有那些冒尖的人物才喜欢往上爬,他们不会为自己站在比他们地位高的人面前感到痛苦,相反,他们能为自己争得立足之地,像博马舍那样,敢把试图侮辱他的一个大老爷的表摔在地上;另外,那些暴发户,那些善于改变自己出身的新贵,也是了不起的例外。

第二天清晨六点,茜博太太便来到了珍珠街,细细打量着她未来的法律顾问,那个吃法律饭的弗莱齐埃大爷的房子。这是一座从前的小布尔乔亚阶层住的那种旧房屋。一条小道通进屋里,底层的一部分用作门房,还有一部分开了个木器铺子,木器加工场和堆的货几乎占满了里边的小院子,此外便是过道和楼梯间,到处硝迹斑斑,潮乎乎的,整座房子像是害了麻风病。

① 法语中“homme de loi”的本义为“法律界人士”,但在俗语中,意思为“吃法律饭的”,有一定贬义。

② 法语中“hommedeletters”的本义为“文人,作家”,可在俗语中,作“吃笔头饭的”、“耍笔杆子的”解。

茜博太太直奔门房,在里边看到了茜博的同行,他是个做鞋的,还有他妻子和两个年龄很小的孩子,住的地方总共只有十尺见方,窗户朝向小院子。茜博太太一报自己的身份,名字,谈起她在诺曼底街做事的那家情况之后,两个女人立即变得再也亲热不过,弗莱齐埃先生的女门房一边给做鞋子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做午饭,一边跟茜博太太闲聊,一刻钟之后,茜博太太把话题引到房客身上,谈起了那位吃法律饭的。

“我来请教他,”她说,“有点事情要问问。是他的一个朋友布朗大夫介绍我来找他的。您认识布朗先生吧?”

“当然罗!”珍珠街的女门房说,“上回我小孩害喉炎,就是他救了孩子的命。”

“他也救了我一命,太太……哦,这个弗莱齐埃先生,人怎么样?”

“他这个人呀,我的好太太,”女门房说,“每到月底,人家上门来收他欠的邮费,难着呢。”

茜博太太很聪明,这句话的意思够明白了。

“穷归穷,但也可能是个正派人。”她说道。

“但愿如此。”弗莱齐埃的女门房说,“我们没有大把的金子、银子和铜钱,可我们从来不欠别人一个子儿。”

茜博太太听到了自己的那套话。

“那么,我的小妹子,这人信得过?是不是?”茜博太太问。

“啊!太太,要是弗莱齐埃先生真想帮人的话,我听弗洛利蒙小姐说他可是谁也比不上的。”

“她靠他才得到了那笔财产,可她为什么不嫁给他呢?”茜博太太激动她说,“一个开小针线铺的女人,一直靠一个老头养着她,要是能做一个律师的老婆,已经不错了……”

“为什么?”女门房把茜博太太拉到过道里,对她说,“太太,您不是要上楼找他吗?……行,等您到了他办公室,您就知道为什么了。”

楼梯靠几扇小院子的拉窗才有点光亮,一走上去,便可知道楼里除了房东和弗莱齐埃之外,其他房客都是做手艺的,脏兮兮的楼梯带着每个行业的印记,可以看到铜屑,碎钮扣,纱布头和草根等。住在最上面几层的学徒工随手画了不少下流的图画。女门房的最后一句话激起了茜博太太的好奇心,她已经拿定主意,一定要去请教一下布朗大夫的朋友,但是不是要请他出面办她的事情,要视她的感觉再定。

“我有时候感到纳闷,索瓦热太太一直服侍他,怎么受得了。”女门房跟在茜博太太身后,像是在讲解似的。“我陪您上去,太太,”她又说,“我要上楼给房东送牛奶和报纸。”

上了紧贴二楼的第三层,茜博太太来到了一扇俗不可耐的门前。门锁边二十公方宽的地方,黑乎乎的一层,那是日子久了手留下的污迹,在典雅的公寓里,建筑师们往往在锁孔上下方安上镜子,设法解决这个难题,可在这扇门上,却涂了一层说红不红的油漆。门上的小窗,封了一层金属渣似的东西,就像一些酒家为仿造陈年佳酿发明的那种瓶塞材料,再配上三叶草形状的铁条,可怕的铰链和粗大的钉头,实在是不折不扣的牢门。只有吝啬鬼或跟全世界的人都闹翻了的小报记者才会发明出这种装置。楼里排泄污水的铅管发出臭气,楼梯上到处臭烘烘的,头顶的天花板像是装饰了阿拉伯式的图案,那是蜡烛的烟熏出来的,真是乱七八糟!门铃拉绳的末端挂着一个脏乎乎的橄榄球,是门铃的拉手,门铃很小,微弱的铃声说明门铃已经有了裂缝。总之,每样东西都跟这个丑陋不堪的画面很协调。茜博太太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和哮喘病人似的呼吸声,索瓦热太太出现了,这是个大胖女人,就像阿德里昂·布劳尔那幅《去参加巫魔夜会的巫婆》中的老妖婆,身高五尺六寸。长着一张大兵似的脸,脸上的胡子比茜博太太还要多得多,身子胖得像患了肥胖症,套了件廉价的罗昂布裙,头上包着一块马德拉斯布头巾,还用主人家收到的那些免费赠送的印刷品做了卷发纸卷起了头发,耳上挂着两只马车轮似的金耳环。这个凶神恶煞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只凹凸不平的白铁锅,溢出的牛奶又使楼道里多了一股气味,虽然味道重得让人直想呕吐,可在楼道里却不怎么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