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克劳莱小姐生病

上面已经提起,说是上房女佣人孚金姑娘只要知道克劳莱家里出了什么要紧事,一定会通知牧师夫人别德·克劳莱太太,仿佛这是她的责任。我们也已经说过,这好脾气的太太对克劳莱小姐的亲信女佣人另眼看待,特别的客气殷勤。她和克劳莱小姐的女伴布立葛丝小姐也很讲交情,对她十分周到,不时许她好处,就赢得了布立葛丝的欢心。客气话和空人情在许愿的人不费什么,受的人却觉得舒服,当它宝贵的礼物。真的,凡是持家俭省会调度的主妇都知道好言好语多么便宜,多么受人欢迎。我们一辈子做人,哪怕吃的是最平常的饭菜,有了好话调味,也就觉得可口了。不知哪个糊涂蠢材说过这话:“好听的话儿当不得奶油,拌不得胡萝卜。”世界上一半的胡萝卜就是用这种沙司拌的,要不然那里有这样好吃呢?不朽的名厨亚莱克斯·索叶①花了半便士做出来的汤,比外行的新手用了几磅肉和蔬菜做出来的还可口。同样的,技艺高妙的名家只消随口说几句简单悦耳的话,往往比手中有实惠有现钱的草包容易成功。还有些人的胃口不好,吞下了实惠反而害病,好听的空话,却是人人都能消化的。而且吃马屁的人从来不嫌多,没足没够的吃了还想吃。别德太太几次三番表示自己对孚金和布立葛丝交情深厚,并且说若是她有了克劳莱小姐的家私,打算怎么样报答这样忠心的好朋友,因此这两个女的对她敬重得无以复加,而且感激她,相信她,好像她已经送了她们多少值钱的重礼了。

①亚莱克斯·索叶(Alexis Soyer,1809—58),有名的法国厨子,住在英国,曾写过不少烹调书。

罗登·克劳莱究竟只是个又自私又粗笨的骑兵,他不但不费一点儿心思去讨好他姑母的下人,而且老实表示看不起她们。有一回他叫孚金替他脱靴子,又有一回,为一点儿无关紧要的小事下雨天叫她出去送信;虽然也赏她个把基尼,总是把钱照脸一扔,好像给她一下耳刮子。上尉又爱学着他姑母的榜样,拿布立葛丝开玩笑,常常打趣她。他的笑话轻灵到什么程度呢,大概有他的马踢人家一蹄子那么重。别德太太就不同了,每逢有细致为难的问题,总要和布立葛丝商议一下。她不但赏识布立葛丝的诗,并且处处对她体谅尊敬,表示好意。她有时送孚金一件只值两三文小钱的礼物,可得赔上一车好话,女佣人感激得了不得,看着这两三文钱像金子一般贵重。孚金想着别德太太承继了遗产之后,她自己不知可得多少实惠,更觉得心满意足。

我现在把罗登和别德太太两人不同的行为比较一下,好让初出茅庐的人做参考。我对这班人说:你该逢人便夸,切忌挑挑拣拣的。你不但得当面奉承,如果背后的话可能吹到那人耳朵里,你不妨在别人面前也捧他一下。说好话的机会是切不可错过的。考林乌德①每逢看见他庄地上有一块地空着,准会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橡实往空地上一扔,百无一失。你为人在世,也该拿他扔橡实的精神来恭维别人才行。一颗橡实能值多少?种下地去倒可能长出一大块的木料呢?

①考林乌德(Cuthbert Collingwood,1750—1810),英国海军大将,在特拉法尔加之役,纳尔逊受伤后由他指挥。

总而言之,罗登·克劳莱得意的当儿,底下人无可奈何,只得捺下气服从他;如今他出了丑,有谁肯帮助他怜悯他?自从别德太太接手在克劳莱小姐屋里管家之后,那儿的驻防军都因为得到这么一个领袖而欣幸。她人又慷慨,嘴又甜,又会许愿,大家料着在她手下不知有多少好处。

至于说到罗登会不会吃了一次亏就自认失败,不再想法子夺回往日的地位了呢?这种傻想头,别德·克劳莱太太是没有的。她知道利蓓加有勇有谋,惯能从死里求活,决不肯不战而退。她一面准备正面迎敌,并且随时留神,提防敌人会猛攻突击,或是暗里埋下地雷。

第一件要考虑的是,她虽然已经占领这座城池,是不是能够把握城里的主要居民还是问题。克劳莱小姐在这种情形之下支撑得下去吗?她的对手虽然已给驱逐出境,克劳莱小姐会不会暗暗希望他们回来呢?老太太喜欢罗登,也喜欢利蓓加,因为利蓓加能够替她解闷。别德太太不能自骗自,只得承认自己一党的人没有一个能够给城里太太开心消遣。牧师太太老老实实的想道:“我知道,听过了可恶的家庭教师唱歌,我的女儿唱的歌儿是不中听的了。玛莎和露意莎合奏的当儿她老是打瞌睡。杰姆是一股子硬绷绷的大学生派头,可怜的别德宝贝儿老说些狗呀马呀,她看着这两个人都觉得心烦。如果我把她带到乡下,她准会生了气从我们家逃出去,那是一定的。那么一来,她不是又掉到罗登的手心里面,给那脏心烂肺的夏泼算计了去了吗?我看得很清楚,眼前她病的很重,至少在这几个星期里头不能起床。我得趁现在想个法子保护她,免得她着了道儿,上那些混帐东西的当。”

克劳莱小姐身体最好的时候,只要听人说她有病或是脸色不好,就会浑身索索抖的忙着请医生。现在家里突如其来发生了大事,神经比她强健的人也要挡不住,何况她呢。所以我想她身上的确很不好。且不管她有多少病,反正别德太太认为她职责所在,应该告诉医生、医生的助手、克劳莱小姐的女伴和家里所有的佣人,说克劳莱小姐有性命危险,叮嘱他们千万不可粗心大意。她发出命令,在附近街上铺了一层干草,厚得几乎没膝。又叫人把门环取下来交给鲍尔斯和碗盏一起藏着,免得外面人打门惊吵了病人。她坚持要请医生一天来家看视两回,每隔两小时给病人吃药,灌了她一肚子药水。无论什么人走进病房,她口里便嘘呀嘘的不让人作声,那声音阴森森的,反而叫床上的病人害怕。她坚定不移的坐在床旁的圈椅里,可怜的老太太睁开眼来,就见她瞪着圆湛湛的眼睛全副精神望着自己。所有的窗帘都给她拉得严严的,屋里漆黑一片,她像猫儿一样悄没声儿的踅来踅去,两只眼睛仿佛在黑地里发出光来。克劳莱小姐在病房里躺了好多好多天,有时听别德太太读读宗教书。在漫漫的长夜里,守夜的按时报钟点,通夜不灭的油灯劈啪作响,她都得听着。半夜,医生的助手轻轻进来看她,那是一天里最后的一次,此后她只能瞧着别德太太亮晶晶的眼睛,或是灯花一爆之间投在阴暗的天花板上的黄光。按照这样的养生之道,别说这可怜的心惊胆战的老太太,连健康女神哈奇亚也会害病。前面已经说过,她在名利场上资格很老,只要身体好精神足的时候,对于宗教和道德的看法豁达得连伏尔泰先生也不能再苛求。可惜这罪孽深重的老婆子一生病就怕死,而且因为怕得利害,反而添了病,到后来不但身体衰弱,还吓得一团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