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吉祥天使和凶神

在那个头痛恶心、后悔可悲的日子后,我头脑中对那请客的日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混乱想法,觉得好像那一天被一队泰坦族的巨人①用杠杆推到几个月前去了。我怀着这想法走出房门口时,看见一个脚夫手拿封信上楼。他那时正在悠悠打发他办差的时间呢;可一见我正在楼梯顶上从栏干上看他,他就快步跑起来,并做出已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上来了。

“特·科波菲尔大人,”差夫用小手杖碰碰他的帽子说道。

①希腊神话中的神族,以身强力壮着称。

我几乎不敢承认那名字:一认出那信来于爱妮丝,我就十分激动了。不过,我告诉他,我就是特·科波菲尔大人。他相信了,一面把信交给我,一面说要回信。我把门关上,让他在外面楼梯口等着,然后走回我的律师公寓去。我是那样激动,不得不先把信放在我的餐桌上,又看看那信封,才能下决心拆封。

把信拆开后,我发现那里面是封写得非常和善的短信,只字未提我在戏院中的作为。信中所写的不过是:“我亲爱的特洛伍德,我住在荷本的伊力巷,爸爸的代理人华特布鲁克先生家,你今天可以来看我吗?时间由你定。爱妮丝启。”

为了要写一封比较令我自己满意的回信,我花了那么久的时间,那差夫如果不是以为我在学写信,我不知道他会怎么以为呢。我至少写了半打回信。我起了个头写道:“我亲爱的爱妮丝,我怎样才能把那令人恶心的印象从你记忆中抹去呢?”——写到这里,我不愿再写下去了,就把它撕了。我又另起了个头写道:“我亲爱的爱妮丝,莎士比亚说过:‘某人会把敌人送进自己嘴里,这事多么奇怪,’”(可这口气又使我想起马肯,于是又写不下去了。我甚至想写诗。我按六音诗的格律开头写道:“哦,勿忘,且勿忘”——可这又令人想起十一月五日①,让人好笑。经过多次尝试后,我写道:“我亲爱的爱妮丝,你的信就像你本人一样;对这封信,除了这句话,我还能说出什么更高的赞美观?我一定在四点钟来。——特科”那差夫终于拿到信走了(我一把那信交出去,就不下二十次想把它收回)。

①指国会爆炸一案(见本书第十章注),有人作诗曰:“且记,且记,十一月五日……”

如果博士院中有任何工作人员能感到我对那天所感到的重要性的一半,我就打心眼里相信他已经行了点善,这就足以抵消他在那个腐朽的宗教机构里行的恶了。我三点半离开事务所,并在几分钟内就找到所约的那地方,但是当我终于鼓足勇气去拉华特布鲁克先生住宅左方门柱上的门铃时,据赫尔本的圣安德鲁教教堂上的大钟所指,已比约定的时间迟了整整一刻钟。

华特布鲁克先生事务所在楼下进行普通业务,高级的(这一类的很多)则在楼上进行。我被带进一个精巧的小客厅,爱妮丝正在那里编织一个钱包。

她看上去那么安静、那么善良,使我那么鲜明地回忆起在坎特伯雷的快乐和充满朝气的学校生活,还有前天晚上我醉酒后烟气熏熏、傻头傻脑的可怜样。由于没有别人在一旁,我又羞又愧,内疚无比,一句话,出了洋相。我不能不承认,我流泪了。直到现在,我还不能确定,总的来看,我那样做最得体还是最可笑。

“如果不是你,爱妮丝,而是任何其他人,”我转过头说道,“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一半地在乎,可当时看见我的偏偏是你呀!我几乎巴不得我已经死了。”

她把手——触到时跟任何其它的手所给予的感觉都不一样——在我胳膊上放了一会;我感到那么多爱护和安慰,不能自己的我把那手托到我唇边,感激地亲吻它。

“坐下吧,”爱妮丝高高兴兴地说,“别苦恼了,特洛伍德。

如果你不能打心地里信任我,那你还能信任谁呢?”

“啊,爱妮丝!”我接着说道,“你是我的吉祥天使!”

她一面忧郁地(我觉得是这样)微笑,一面摇头。

“是的,爱妮丝,我的吉祥天使!你永远是我的吉祥天使!”

“如果我真是的,特洛伍德,”她说道,“我就觉得有件事不得不做了。”

我一脸欲知端详的样子望着她,但我已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了。

“想警告你,”爱妮丝坚定地看我一眼说道,“警惕你的凶神。”

“我亲爱的爱妮丝,”我开始说道,“如果你是说斯梯福兹——”

“我说的正是他,特洛伍德。”她紧接着说道。

“那么,爱妮丝,你太冤枉他了。难道他是我的或任何什么人的凶神!难道他不是我的指导者、扶助者或朋友!我亲爱的爱妮丝!喏,就根据你前天晚上看到我的那样子而这么判断他,不是不公平吗?不是不像你的为人了吗?”

“我不是根据我前天晚上看你的那样子来判断他的。”她心平气和地答道。

“那又根据什么呢?”

“根据很多事——这些事本身微不足道,但把它们综合在一起来看,我觉得它们就不是区区小事了。我部分根据你谈到他时所说的话,来判断他,特洛伍德,也根据你的性格,还根据他在你身上产生的影响。”

她那柔和的声音里,似乎有种东西触动了我心上一条弦。那条弦只对这一种声音产生反响。那声音一直都真挚恳切。它像这时这样真挚恳切时,就有一种使我顺从的力量。我坐在那里望着她,她则低眼看着手中的针线活;我坐在那里听她说话,斯梯福兹就随她的声音变得暗淡些了,虽然我仍十分爱慕他。

“像我这样离群索居的人,”爱妮丝又向上看看说道,“对世事知道得甚少,竟那么确定地劝告你,竟那么坚持这样的强硬意见,于我已很大胆了。可我知道我这态度因何而生,特洛伍德——因为对我们一起长大的那种亲切回忆,因为对你一切都十分亲切关怀。这就使我非常大胆。我坚信我的话正确,我很肯定这点。当我警告你,说你已经结交了一个危险的朋友时,我觉得对你说这话的好像是另一个人而不是我。”

她沉默下来,我又望着她,听着她,而斯梯福兹的影子又淡了些(虽然它在我心中仍十分牢固)。

“我并不是不近情理到要求你,”爱妮丝停了一会后仍用先前同样的语调说,“立刻肯,或能够,改变那已成为你一种信仰的情感;尤其不要求你立刻肯,或能够,改变那种在你信而不疑的性格中已牢牢生根的情感。你不应该急着那样做。我只请求你,特洛伍德,如果你有时想起我——我是说,”她静静地微笑着说道,因为她知道我这时想插嘴说什么了,“时时想起我——就想想我所说的吧。你原谅我这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