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我堕入云雾中

一天早上,我接到一封由坎特伯雷寄到博士院的信。我多少有些吃惊地读道:我亲爱的先生:由于事不遂人愿,我离开我亲爱的朋友已有些时日了。每当工余闲暇之时,怀念往事,思及旧时情意,顿觉无比快慰。事实上,亲爱的先生,你以其高才而显赫,我何敢再以科波菲尔来称呼我年轻时的朋友呢!可是,这一称呼将永远和我家各种债据和抵押文书(系米考伯太太所保管的与我家旧房客有关各种文件)一起受到珍视,受到敬爱,我敢以我的名誉作此保证。

现在这位执笔写信的人处于危急中,如将沉之舟,盖因过失和恶运交加。因此我不能在此将恭贺之词多陈,还是留待操行更高洁的人士来说吧。如果先生真地能将此信读到这里,一定欲知我写此信用意何在?你当然有理由作此问,而我也须声明:吾意不在金钱。

指挥雷霆,纵释怒火,我是否有这样的能力且不论,但我想在此向先生相告:我已再无希望——再无平安可言——再无力快乐——我的心脏已不复在正位——我亦不复能在人前昂首阔步。花香虫毒,杯满酒苦。虫毒正盛,花亡无日矣。越早越佳,我不想多言了。

我心极苦闷,而米考伯太太虽身兼异性妻子、母亲于一身,亦无力对我宽慰。我想作短期之躲避,以48小时之限重游京城旧日行乐之地。至于说到我避难养心之所在,最高法院拘留所乃我必去之处。后天晚上7点整,我将听凭上帝意愿在民事拘留所的南墙外侧。写到这里也正是我此信的目的达到了。

吾旧日之友科波菲尔先生,或我旧日之友内院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如能屈尊光临,重叙与吾之旧情,真乃此生所愿。然所愿也,不敢请耳。我得承认,在到上文提及的时间和地点时,你等可以看到已倒坍的塔楼之残迹威尔金·米考伯附:我当说明:米考伯太太尚不知我计划。

我把那信读了好几遍。虽然知道米考伯先生的文风一向浮华,又极喜欢在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机会写长信,可我仍然相信,在这封信的吞吞吐吐下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我放下信来,想了想,再拿起来读了一遍。我仍在揣摸而且很困惑时,特拉德尔来了。

“我亲爱的朋友,”我说道,“我从没像现在看到你这么高兴。你是在最合宜的时候用你冷静的判断力来帮我了。我收到米考伯先生一封很怪的信,特拉德尔。”

“真的?”特拉德尔叫了起来,“真有这样的事?我收到了米考伯太太的一封信呢!”

特拉德尔说着,把那信拿出来和我交换。他因一路走来而脸色红红的,由于运动和兴奋的联合作用,他的头发像看到活鬼那样连根竖了起来。他研读了米考伯先生的信后对我抬起眉毛说道:“‘指挥雷霆,纵释怒火!’天哪,科波菲尔!”——这时我也耸起眉头来认真看米考伯太太的信。

这信是这样的:

向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致以最热烈问候。如果你还记得曾有幸和你结识的人,你可能接受我的恳求而抽空读这封信呢?我向T·T①先生保证,若非陷身于困惑中,我是决不会冒昧相扰的。

①T·T为托马斯·特拉德尔的缩写。

说起就心痛,一度曾极顾家的米考伯先生现与其妻及其家人非常疏远,这就是为什么我向特拉德尔先生写此信并求助。米考伯先生的行为同以前大异,其横蛮粗暴已非特拉德尔先生可以想象了。这种变化日益加剧,每况愈下,他已有精神错乱的迹象了。特拉德尔先生可以相信我的话——他的病几乎每天都发作。我已习惯于听米考伯先生说他已卖身给了恶魔。他不再那样相信人而是多疑多诈。我说了这些,你能想象出情形是怎样的了。一旦不小心触犯了他,哪怕是极其轻微的话(如问他晚餐想吃什么)也会使他忿忿吵着要离婚。昨晚,双生子要两便士去买本地一种叫“柠檬宝”的糖果,他竟向其举起蚝刀。

请原谅我,特拉德尔先生,向你谈这些小事,可是不这样,T先生又怎么知道我有多伤心呢?

我可以冒昧请求T先生理解我此信的目的吗?

我能获许向T先生请求帮助吗?我是了解T先生心地的人。

女性由于专情而眼光敏锐,不易受骗。米考伯先生要去伦敦了。今天上午早餐前,他偷偷写地址于一小纸上,并挂到一个棕色的旧小提包上。他虽拼命遮盖,而念念不忘夫妻情分的我仍看到那最后几个单词。这一次,他要马车送到金十字街。我能冒昧地请求T先生到该处看我丈夫并对其晓之以理地劝诫吗?我可以冒昧地请T先生为米考伯先生和他苦闷的家属调和吗?说不,如果我的要求太过份了的话!

如果科波菲尔先生尚能记得我们这等无名之辈,可能请T先生亦代我向他问候,并转致我的同一恳求?切记切记,此信要绝对保密,万不能向米考伯先生提起。我不敢抱此奢望,但如蒙施惠肯复信于我,请寄坎特伯雷邮局交E·M即可。这比写明收信人姓名所引起的不幸后果会小得多。

爱玛·米考伯

“你觉得那信怎么样?”特拉德尔在我把那信读了两遍后看着我问道。

“你觉得那一封又怎么样?”我问道,因为我见他依然皱着眉头在读。

“我觉得,把这两封信合起来看,”特拉德尔说道,“比起米考伯夫妇平日信中写的更要有意义——可我不知道是什么。这两封信都写得很诚恳,我相信,是没有串通后才写的。可怜的人!”他是指米考伯太太的信而言。于是我们肩并肩站在那里把这两封信做比较;“无论怎样,给她写封信会于她好,还告诉她,我们一定去看米考伯先生。”

我对这意见大为赞同,因为这时我感到自责——我对她前一封信太不重视了。她的前一封信曾使我在收信当时想过很多,正如前面说过的那样。可是,当时我自己的事太多,加上和那一家人相处的经验和又没听到更多消息,我就把这事渐渐抛开了。我过去也常想到米考伯一家,但主要是猜想他们在坎特伯雷又欠下了什么样的金钱债务,回想米考伯先生成了尤来亚·希普的文书时见到我怎么窘。

不管怎么说,我当时就用我们两个人的名义给米考伯太太写了一封安慰的信,并由我们两人签名。当我们步行去城里寄信时,特拉德尔和我进行了长时期的讨论,还做了种种揣测,这里就不再多说了。那天下午,我们还请我姨奶奶参加我们的讨论;不过,我们唯一的结论是:我们必须按时赴米考伯先生之约。

我们到达时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一刻钟,而米考伯先生已在那里了。他抱着双臂面壁而立,神色颇伤感地看着墙头的大铁钉,仿佛它们是他年轻时被当作蔽隐之处的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