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3页)

可是还有什么会像青春这样任性?还有什么会像缺乏经验这样盲目呢?这两样都断定,不管罗切斯特先生看不看我,能有特权再次看看他,就已经是够愉快的了;它们还加上说——“快!快!趁你现在还有可能,去跟他在一块儿,至多再待几天或者几个星期,你就要跟他们永别了!”于是,我扼杀了一个初生的痛苦——一个我不能说服自己去承认和扶育的丑东西——继续往前跑。

桑菲尔德牧场上也在翻晒干草;或者不如说,现在,在我到达的时候,雇工们刚下工,正扛着草耙回家。我只要穿过两块田地,然后就可以穿过大路到大门口了。树篱上开的蔷薇真多啊!可是我没时间采花,我急于要到宅子里去。一棵高大的野蔷薇把绿叶茂密、繁花点点的枝条伸到路那一边。我从它旁边走过,就看见了窄窄的石头阶梯,看见了——罗切斯特先生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本书、一支铅笔;他正在写什么。

他不是鬼;可是我每一根神经都不安起来;我一时间竟无法控制自己。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可没想到一看见他竟会这样发抖,也没想到在他面前竟会说不出话来,没有力量动弹。只要一能走动,我就往回走吧;我没有必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十足的傻瓜。我知道还有一条路可以通到宅子。哪怕我知道二十条路也没用;因为他已经看见我了。

“喂!”他嚷了起来,然后收起书和铅笔。“你来啦!请过来。”

我想我是过来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以什么方式过来的,我几乎不知道自己的动作,一心只想显得镇静,尤其是想控制我脸上正在活动的肌肉——我感到肌肉正在蛮横无理地违反我的意志,竭力要表示我决定掩盖的东西。不过,我戴着面纱——它正好放了下来;我还可以设法体面而镇静地行动。

“这是简·爱吗?你是从米尔考特来,步行来的吗?真是——又是你的一个花招;不派人来要车子,却像个普通人沿着大街小巷噔噔噔地走来了,像个梦幻或影子似的随着暮霭偷偷来到你家附近。见鬼,你这一个月里干了些什么?”

“我跟舅妈在一块儿,先生,她去世了。”

“真是个简式的回答!愿善良的天神保护我吧!她是从另一个世界——从死人的住处来的;而且在暮色苍茫中遇见我一个人在这儿的时候,居然还这么告诉我!要是我敢的话,我可就要摸摸你,看你到底是真人还是影子,你这小鬼!——不过,我倒是宁可到沼泽地里去抓蓝色的ignis fatuus(2)。真是个玩忽职务的人!玩忽职务的人!”他停了一忽儿又补上说。“离开我整整一个月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一定的。”

我知道和我主人重逢会是快乐的。虽然我担心他马上就要不再是我的主人了,而且知道我在他心目中算不了什么,这些都破坏了重逢的快乐,可是罗切斯特先生(至少我认为这样)却一直有着使人快乐的巨大力量;只要尝一尝他撒给我这样一个迷途的陌生鸟儿的碎屑,就已经是快乐地享受盛宴了。他最后说的话是个安慰;意思似乎是说,我忘不忘记他,对他来说,还有点重要呢。他还把桑菲尔德说成我的家——但愿它是我的家!

他没离开阶梯,我也不大想请他让我过去。不一会,我就问,他是否去过伦敦。

“去过;我想你是靠了千里眼看到的吧。”

“菲尔费克斯太太在一封信里告诉我的。”

“她有没有告诉你我去干什么?”

“哦,告诉了,先生!人人都知道你去干什么。”

“你得看看马车,简,还得告诉我它给罗切斯特太太坐,是不是正合适;她靠在那些紫色软垫上会不会像波狄西亚女王(3)。简,但愿在外貌上我能再配得上她一点儿。你既然是个仙女,那你现在就告诉我吧——你不能给我一道符咒,或者一服媚药,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让我变成个美男子吗?”

“这是魔术的力量办不到的,先生。”我在心里接着想:“所需要的符咒只是充满爱情的眼睛;在这种眼睛看来,你已经够美了;或者不如说,你的严厉有着超出美的力量。”

以前,罗切斯特先生有时候用我无法理解的敏锐眼光看出我没有讲出来的思想;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他就不去注意我那突兀的口头回答;而是用一种他特有的微笑朝我笑着。这种微笑他只是难得用用。他似乎认为它太好了,不能为了普通的目的随便乱用。它是真正的感情的阳光——他现在就拿它照耀着我。

“过去吧,简妮特,”他一边说,一边空出地方来让我走过阶梯;“回家去,让你那双疲倦的漫游的小脚在朋友家停下吧。”

我现在所要作的只是默默地服从他;我没有必要再跟他谈下去。我一声不响地走过了阶梯,打算平平静静地离开他。一个冲动紧紧地控制着我,——一种力量让我回过头来。我说——或者我内心的一样什么,不顾我反对,在代替我说话:“谢谢你的深情厚意,罗切斯特先生。回到你这儿来,我不知怎么的,特别高兴;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我惟一的家。”

我继续往前走得那么快,即使他要追我,也很难追上。小阿黛勒一看见我,就欢喜得快要发疯了。菲尔费克斯太太用她往常的质朴友情来迎接我。莉亚微笑着;甚至索菲也高兴地对我说了声“bonsoir”。(4)这真是令人愉快;为别人所爱,而且感到你的在场能使别人更加舒服,那是最大的幸福。

那天晚上,我坚决地闭上眼睛,不去看未来,我堵住耳朵,不去听一直在警告我离别已经临近、悲哀正在到来的那个声音。用完茶点,菲尔费克斯太太拿起她的编织物,我在她附近的一个低低的座位上坐下,阿黛勒跪在地毯上,紧紧地偎依着我,一种相亲相爱的感觉似乎用一圈黄金般的和平气氛围绕着我们,我默默作了祷告,希望我们不要太早分离,也不要离得太远。我们这样坐着的时候,罗切斯特先生不声不响地进来了,他看着我们,似乎对如此亲热的欢聚景象感到愉快。他说他猜想老太太现在见养女回来了,又满意了吧;还补充说,他看见阿黛勒“prête a croquer sapetite maman Anglaise”(5)。这时候,我却有点敢于希望,即使在他结婚以后,他也会让我们在他的保护下的什么地方团聚在一块儿,而不把我们从他的阳光中完全驱逐出去。

我回桑菲尔德府以后,接下来的两周平静得可疑。主人的婚事,提都不提;我也没看到为这件事在作什么准备。我差不多每天都问菲尔费克斯太太,她是否听到作出什么决定;她总是回答说没有。她说,有一次她当真去问了罗切斯特先生,问他什么时候把新娘接回家来,可是他只用一个玩笑和他的一个古怪的神态来回答她,她说不出他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