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2/4页)

她突然对我亲热起来。她说我像里弗斯先生(不过,她当然也承认,“没有他十分之一漂亮,虽然你是个惹人喜爱的、端正的小人儿,可是他却是个天使”)。然而,我跟他一样,善良、聪明、镇定、坚强。她断定说,作为乡村教师,我是个lusus naturae(1);她确信,我以前的历史,如果让人知道的话,一定可以写成一本有趣的传奇。

一天晚上,她带着她往常那种孩子气的好动,轻率而并不叫人生气的好奇,乱翻我小厨房里的餐具柜和桌子的抽屉,她先是发现了两本法语书,一本席勒(2)、一本德语语法和词典;后来又发现了我的绘画用具和几张速写,包括一张用铅笔画的美丽的小天使般的女孩,那是我的一个学生的头像,几张在莫尔顿谷或周围沼地上画的风景画。她先是惊奇得愣住了,后来又欢喜得发呆。

“这些画是你画的吗?你懂法语和德语吗?真是个可爱的人——真是个奇迹!你画得比斯——市第一流学校里我的老师都好。你愿意给我画一张速写,让我爸爸看看吗?”

“很愿意,”我回答;一想到能根据如此完美、漂亮的模特儿写生,我就感到一阵艺术家的欢乐。当时她穿着深蓝色绸衣服;胳臂和脖子裸露着;她惟一的装饰就是她那栗色头发,带着天然鬈曲的蓬乱的美,波浪似地一直垂到肩头上。我拿出一张精细的卡纸,仔细地勾了一个轮廓。我答应让自己享受一下上颜色的乐趣;因为当时已经很晚了,我对她说,她得改天再来,坐下来让我画。

她回去对她父亲说了我的情况,第二天晚上奥立佛先生亲自陪她来了。他是个身材高高的、五官大大的、头发灰白的中年人,他可爱的女儿站在他旁边,看上去就像一座灰白色塔楼旁的一朵娇艳的鲜花。他看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也许是个傲慢的人;可是对我很和气。罗莎蒙德肖像的底稿他非常喜欢;他说,我得把它画成一张完美的画。他还坚持要我下一天到谷府去过一个晚上。

我去了。我发现那是一所漂亮的大住宅,有许多迹象显示出主人的财富。我在那儿的时候,罗莎蒙德一直充满了欢乐和喜悦。她父亲和蔼可亲;用完茶点以后,他开始跟我交谈,他用有力的话语表示赞成我在莫尔顿学校里做的事;还说,根据他看到和听到的来判断,他只是担心,我做这工作是大材小用,怕不久就会离开,去做更合适的事。

“真的!”罗莎蒙德嚷道,“她聪明得可以到高贵人家去当家庭教师,爸爸。”

我想——我宁可在这儿,也决不愿到世界上任何一个高贵人家去。奥立佛先生用极其尊敬的口气谈起里弗斯先生——谈起里弗斯一家。他说,里弗斯是那个地区一个很古老的姓氏;这家人家的祖先很富有;有一度整个莫尔顿都属于他们;甚至现在,他都认为这家人家的代表,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和最好的人家结亲。他认为这么好、这么有才干的青年打算出门去当传教士,真太可惜了;那简直是把一条宝贵的生命抛弃了。那末,看来她父亲不会阻拦罗莎蒙德和圣约翰结合。奥立佛先生显然认为,这个年轻教士的良好出身、古老族姓和神圣职业已经足以弥补财产的不足了。

那是十一月五日,一个假日。我的小仆人帮我打扫好房子以后,已经拿了一便士的酬劳心满意足地走了。我周围的一切都是一尘不染、闪闪发光。地板冲洗过了,炉栅擦亮了,椅子擦得干干净净。我把自己也收拾得十分整洁,现在这个下午可以由我自己随意支配了。

翻译几页德语占据了一个小时。然后我拿起调色板和画笔,开始做比较容易、因而比较轻松愉快的事:完成罗莎蒙德·奥立佛的小像。头已经画好;只剩背景要上颜色,衣服要加阴影衬托;那丰润的红嘴唇上还要添一抹胭脂红——头发这儿那儿还要加一个柔软的发卷——天蓝色眼皮下睫毛的浓荫还要加深一点儿。我正全神贯注地画这些美好的细节,圣约翰·里弗斯在急急地敲了几下门以后就推开没关上的门进来了。

“我来看看你是怎么度假日的,”他说。“我希望,不在想什么吧?不在想,很好;你画画就不会觉得寂寞了。你瞧,我还不相信你,虽然你到现在为止一直很好地经受住了。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让你晚上作为消遣,”他在桌上放了一本新出版的书——一首长诗。在从前,近代文学的黄金时代,常常有真正的作品给予幸运的公众,这是其中之一。唉!我们这个时代的读者就没有受到那样的优惠。可是,别泄气!我不会停下来指责或者抱怨。我知道诗歌没有死去,天才也没有消失;金钱并没有控制住其中任何一个,把它绑起来或者杀戮;总有一天它们两个都会再宣布它们还活着,它们就在眼前,它们自由,它们有力量。强大的天使,安全地在天堂里!当卑鄙的灵魂获得胜利、弱者为自己的毁灭哭泣的时候,它们在微笑。诗歌被摧毁了吗?天才给放逐了吗?不!平庸吗?不;别让嫉妒促使你有这个想法。不;它们不但活着,而且统治着,拯救着;没有它们遍及各处的神圣影响,你就会在地狱里——在你自己的卑鄙形成的地狱里。

当我急切地浏览着《玛米昂》(3)(因为那本书是《玛米昂》)的光辉篇页时,圣约翰弯下身来细细看我的画。他那高高的身体惊跳了一下,又直了起来;他没说什么。我抬头看看他;他躲开我的眼睛。我很了解他的想法,可以清清楚楚地猜出他的心思;这时刻,我比他镇定,比他冷静;当时我暂时地对他占有优势;我打算如果可能的话,要做点对他有益的事。

“尽管他坚定,能克制自己,”我想,“但是他过于苦了自己;他把每一种感情和痛苦全锁在心里——什么也不表达、坦白、吐露。我肯定,跟他稍微谈谈他认为他不该娶的这位可爱的罗莎蒙德,会对他有益;我要使他说话。”

我先说:“请坐,里弗斯先生。”可是,他像往常一样回答说,他不能停留。“很好,”我心里回答,“你愿意站,你就站着吧;但是你现在还不能走,这我已经下了决心;孤独对你来说,至少跟对我来说一样糟。我要试试,我是否能发现你吐露心事的秘密源头,在那大理石胸脯上找到一个小孔,让我可以滴一滴同情的止痛剂进去。”

“这张画画得像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像!像谁!我没仔细看。”

“你仔细看了,里弗斯先生。”

对于我这种突然而奇怪的粗鲁,他几乎惊讶得跳了起来;他惊异地看着我。“哦,这还算不了什么,”我心里嘀咕,“我不打算被你那点儿固执吓退;我还准备好好儿地尽尽力呢。”我继续说:“你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地看过了;可是我并不反对你再看看,”我站起来,把画放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