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残酷的火焰与高尚的救赎(第4/8页)

妈妈把她的结婚戒指摘下来,包在手帕里,告诉我要到哪儿去。我就在夜里偷偷钻出铁丝网……我跑到约定的地点,有个女人等着我,我给了她戒指,她倒给我一些面粉。但是到了早上,我们才发现这根本不是面粉,我带回来的只是一些白灰,白石灰。妈妈的戒指就这样没有了。我们家里再没有其他贵重的物品了,我们饿得全身浮肿。在隔离区外面,有农民拿着口袋白天黑夜地守候。他们在等着下一次大屠杀。当犹太人被拉去枪毙的时候,他们就会冲进没人的屋子里掠夺。警察会搜刮一些贵重的物品,农民就往口袋里装进其他能找到的所有东西。他们对我们说:“反正你们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

有一次,隔离区里很安静,就像是大屠杀之前,连一声枪响都听不到。这一天没有开枪,出现了汽车。开进来很多汽车,从车上下来了一些穿着漂亮衣服和鞋子的孩子,穿着白围裙的妇女,还有提着贵重的手提箱的男人。相当别致的手提箱!所有人都讲德语。警卫和看守们都有些茫然,特别是警察们,他们既不敢吼叫,又不敢拿警棍去打人,也没有松开那些咆哮的恶狗。真是戏剧化的时刻……就像在看演戏……当天我们就知道了,这些是来自欧洲的犹太人,他们被称为“汉堡犹太人”,因为他们大多来自汉堡。他们守纪律、很听话、不狡诈,也不欺骗看守,不隐藏任何秘密……他们默默地认命……不过,他们对我们是居高临下的。我们很贫穷,破衣烂衫,我们是另一种……不讲德语的犹太人。

他们全都被枪杀了,数万名“汉堡犹太人”都被处决了……

那一天,大雾笼罩了一切……为什么我们都被赶出家?他们要做什么?我记得在森林旁边有一大块野地,他们选出强壮的男人,命令他们挖两个大坑。深深的大坑。我们就在旁边站着,等着。他们先把小孩子扔到一个坑里,然后就开始埋土。父母们既不哭喊,也不乞求。一片寂静。为什么?你求求看。一头狼扑向人,人是不可能向狼求情的,不会恳求狼放他一条生路。或者一头野猪袭击你,也是一样……德国人一边往坑里看一边笑,还往里边扔糖果。警察都喝得烂醉如泥,口袋里装满了手表。他们埋掉了孩子们……又命令所有人跳到另一个坑里。妈妈、爸爸、我,还有妹妹都站在一起,就快轮到我们了……这时,一个发号施令的德国人好像发现妈妈是俄国人,就对她挥挥手说:“你过来。”爸爸对妈妈大喊:“快走!”但妈妈死死拉着爸爸和我说:“我要和你们在一起!”我们大家都推她,求她赶快走,但是妈妈第一个跳到了坑里……

这就是我记得的全部……我恢复知觉,是因为觉得有人在用什么尖利的东西猛击我的腿。我疼得叫了起来,又听到有人小声说:“这儿有一个活的。”几个男人用铲子在挖坑,从死人身上脱下靴子、鞋子,还有一切可以拿走的东西……他们帮助我爬了上来,我坐坑边上等啊,等啊,下雨了。地上暖暖的。他们给我切了一片面包:“快跑吧,小犹太佬,可能你会得救的。”整个村子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房子全都没有人。我想吃东西,可是没有人可以讨。我就这样一个人走啊走。在村路上,这里扔着一只橡胶靴子,那里一只皮鞋、一条围巾……在教堂后面,我看到几个烧焦的人,黑色的尸体散发着汽油味和烤人肉味。我掉头就逃进了森林,靠吃蘑菇和野果子充饥。有一次,我碰到一个老爷爷,他正在砍柴。老爷爷给了我两个鸡蛋。“回村里去吧,”他警告我,“不要进树林。这里的男人会把你捆起来送到警备队去。不久前有两个犹太人就是这样被抓走的。”

有一天我睡着了,又被头顶上的枪声惊醒了。我跳起来:“德国人来了?”马匹上坐着几个年轻的家伙。是游击队员!他们一边笑,一边争论:“你说这犹太小子对我们有啥用呀?”“让上级去决定吧。”他们把我带回了游击队,单独关在一个地洞里,还加了哨兵看守。我被带去盘问:“你是怎么跑到我们游击队地盘的?谁派你来的?”“谁都没有派我来,我是从杀人坑里爬出来的。”“那就是说你可能是间谍?”他们啪啪打了我两个耳光,又把我踢回到地洞里。到了晚上,地洞里又推进来两个年轻男人,也是犹太人,他们穿着上等皮夹克。我从他们嘴里得知,犹太人不带武器来,是不会被游击队接收的。如果没有武器,那就要带金子,或含有黄金的物品。他们就带来了金表和烟盒,还给我看了看。他们要求见游击队长。他们很快就被带走了,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们。我后来在游击队长那里看到了那个金烟盒,还有皮夹克……我爸爸的一个熟人雅沙叔叔救了我。他是个鞋匠,在游击队里,鞋匠就像医生一样受重视。我就开始帮他干活……

雅沙叔叔的第一个忠告是:“把你的姓氏改了。”我原来姓弗里德曼……于是我就成了罗梅克。第二个忠告是:“别乱说话,否则你背后就会挨枪子儿。没有人会为犹太人说话。”事情就是这样……战争是个沼泽地,进去容易出来难。犹太人还有一个谚语是:强风吹起时,垃圾飞得最高。纳粹的宣传感染了所有人,游击队里也有反犹情绪。游击队里一共有十一个犹太人,后来变成了五个。别人故意当着我们的面说:“你们是什么战士?你们就像羔羊,是要送去宰杀的……”还总说“犹太人是懦夫。”我听了这些话沉默不语。我有一个战友,脾气暴躁的小伙子,大卫·格林堡,忍不住回敬了他们,跟他们争了起来。他们就从背后打死了他。我知道是谁开的枪。今天那人还是个英雄,走哪儿都戴着勋章,得意扬扬。还有两个犹太人好像是因为站岗时睡觉被打死了,有一个是因为他有一只崭新的手枪,遭到别人嫉妒……逃跑?可是能跑到哪儿去呢?回到犹太隔离区?我想保卫祖国,为亲人报仇……可是祖国怎么对我们?游击队指挥员们收到来自莫斯科的秘密指令:不能相信犹太人,不接受犹太人加入游击队,消灭犹太人。我们被当成叛徒。现在多亏了改革,我们才知道了这些。

人固然很可怜,可是马又是怎样死去呢?马不像其他动物,狗啊,猫啊,猪啊,牛啊,它们都可以跑掉,但是马匹是无处躲无处藏的,必须站在那里,等着被打死。叫人难过的悲惨情景……在电影中,骑兵总是在头上挥舞着马刀高声呐喊,其实都是胡说!都是幻想!我们游击队曾经有过骑兵队,但很快就解散了。因为马匹不能在雪堆中走,它们跑起来,反倒会陷进雪堆。德国人有摩托车,两轮的、三轮的都有,冬天他们就用滑雪板。他们飞快地行进,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射击我们的马和骑手。骑手很怜惜那些骏马,显然因为他们当中不少都是农村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