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杀人者自称替天行道的时代(第4/4页)

就在战争开打前,爸爸死了……我们的父亲死于心肌梗死。那天晚上他坐着看电视,就那样死了,好像只是去了什么地方……“听着,女儿,等你长大以后……”爸爸为我设想了不少计划,还有……还有……(哭)家里只剩下了我和妈妈两个人。妈妈很害怕老鼠,她不能独自睡在家里。为了躲避战争的声音,她用枕头捂着头睡觉。我们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电视机和爸爸的金烟盒。那个烟盒相当贵重,爸爸一直珍藏着。还有我的黄金十字架也卖掉了。我们决定离开,但离开苏呼米必须贿赂军队和警察,又需要大量的金钱!火车已经不走了,最后几班船也早已离开,货舱和甲板上的难民挤得就像鲱鱼罐头。我们的钱只够买一张票,一张单程票……去莫斯科。我不想留下妈妈自己离开。她央求了我一个月:“走吧,我的女儿!快离开这里!”而我还想去医院照顾伤者……(沉默)他们不让我带任何东西上飞机,只能带一个证件包,连妈妈的烤饼也不能带:“知道吗,现在是战争时期!”可是,有一个男人在我旁边过海关,虽然他穿着便装,但士兵走向他,称其为“少校同志”,给他装了几个大箱子的红酒和蜜橘。我哭了,哭了一路……一个妇女不断在旁边安慰我,她带着两个男孩一起乘飞机,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邻居的儿子,男孩们都饿得浮肿了……我不想走,根本不想离开……是妈妈把我推开,硬把我推上飞机的。“妈妈,我要去哪里啊?”“你要回家,回俄罗斯。”

到了莫斯科!这就是莫斯科……我在火车站待了两个星期。像我这样的人数以千计,挤在莫斯科各个火车站里:白俄罗斯火车站、萨维洛夫斯基火车站、基辅火车站……都是带着儿童和老人的家庭,来自亚美尼亚、塔吉克斯坦、巴库……就住在火车站的长凳上、地板上。我们在同一个地方煮食物,擦洗地板。在厕所里有插座,出口附近的自动扶梯也有插座。人们把水倒进盆里,插上电热锅,面条和肉一起煮……就是一大锅汤!还有儿童麦片粥!我觉得,莫斯科所有火车站都弥漫着罐头和热汤的味道。还有抓饭味和孩子的尿味——尿布都晾在栏杆和窗户上。“妈妈,我要去哪里?”“你要回家,回俄罗斯。”而今我到家了,家里却没人想要我们,没有人欢迎我们,没有人注意我们,没有人询问我们。整个莫斯科就像一个火车站,巨大的火车站,又像一个大篷车队。钱很快用完了。我还两次差点儿被强奸:第一次是个军人,另一次是个警察。一天夜里,警察把我从地板上拉起来:“你的证件在哪里?”他把我拖进“警务室”。他的眼睛放射出兽性的光芒……我尖叫起来!他显然害怕了,一边逃走一边说:“你真是傻瓜!”我整天在市区游荡,我站在红场……有一天晚上我在食品店里徘徊,很想吃东西,一个女人给我买了一个肉馅饼。我并没有向她乞讨……只是她在吃,我看着她吃……她可怜我。就那么一次,但我终身铭记着那一次。那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也很贫穷。我不能一直蹲在火车站,必须到别的地方去……我不去想食物,不去想我的母亲,就这样过了两周。(哭)有时在车站垃圾箱能找到一块面包,啃别人扔的鸡骨头,我就这样度日子,直到姑姑来找我。我们早就失去了她的消息,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她八十岁了。我只有她的电话号码,每天我都打电话,都无人接听。姑姑其实是住院了,但我当时认定她已经死了。

……奇迹发生了!我渴望的奇迹,它终于出现了……姑姑来找我了。当广播里说:“奥尔加,你姑姑从沃罗涅日来了,正在警务室房间里等你。”所有人都骚动起来,整个车站都在问:是谁?找谁?姓什么?我和另一个女孩一起跑去:她和我同姓,但名字不同。她来自杜尚别。当得知来的不是她的姑姑时,她大哭起来,没有人把她领走……

现在我住在沃罗涅日……什么活儿都干过,只要人家肯要我。我在一家餐馆洗过碗,在建筑工地看过更,为一个阿塞拜疆人卖过水果,慢慢稳定下来。现在我是测量员。当然是临时工,但这份可怜的工作是有趣的。我的医学院毕业证书在莫斯科火车站被人偷走了,还有妈妈的全部照片。我和姑姑一起去教堂,我跪着祈求:“主啊!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我想死。”我每次都问上帝:我的母亲是否还在人世?谢谢您……我要感谢您没有怕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移开目光,感谢您听我说了这些。请听我说吧。我没有朋友在这里,没有人照顾我。我就这样说啊说啊……讲述那些年轻漂亮的人们怎样死在那片土地上……(脸上出现疯狂的笑容)他们死不瞑目,眼睛睁得大大的……

半年后,我收到她的来信:“我离开家去修道院了。我想活下去。我将为所有人祈祷。”

[1] 阿布哈兹地区,首府苏呼米。1810年并入俄罗斯,1918年并入格鲁吉亚,1992年宣布独立后,阿布哈兹战争爆发,格鲁吉亚人被遣送出境。俄罗斯承认阿布哈兹的独立地位,格鲁吉亚政府则认为阿布哈兹被俄罗斯占领。——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