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一面小红旗和斧头的微笑(第2/11页)

……恐惧并不只有一种,有很多让我们恐惧的事,大大小小都有。我们害怕长大,害怕长到五岁。到了五岁,我们就会被送往孤儿院,我们知道那是很远的地方,离妈妈很远。我现在都还记得,我被送到第五区第八号孤儿院。一切都被编了号,那里不是叫街道而是叫排:第一排,第二排……我们被装上一辆卡车,就要开车了。妈妈们跑过来,死死抓住车帮,尖叫哭号。我记得妈妈们全都哭了,孩子们哭的却不多。我们不调皮,我们不淘气,我们也不笑。我是在孤儿院才学会了哭。在孤儿院我们被殴打,我们被告知:“可以打你们,甚至杀掉你们,因为你们的母亲是敌人。”我们从来不知道爸爸在哪儿。“你妈妈是个坏人。”我记不清那个女人的脸了,就是她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个。“我妈妈是好人。我妈妈很美丽。”“你妈妈是坏人,她是我们的敌人。”我不记得她是否说过“消灭”这个词,反正她说过类似的话,可怕的话……是的……我都害怕记起它们。我们没有辅导员或老师,这些我们听都没有听过,我们只有指挥员。指挥员!他们手上总是握着一把长尺,随便什么事情就能打人,很简单,很随意……我倒很想他们把我身上打出一个窟窿,那样他们就不会再打我了。结果窟窿倒是没有,但全身长满了脓疮。我感到很高兴……我的朋友奥列契卡脊椎上有几个金属钉,所以就不能挨打了,我很为她高兴。大家都好羡慕她……(久久凝视着窗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我很害怕,可是我怕什么?我不知道……(思考)我们喜欢夜晚,总是期待夜晚快点儿来。黑暗,漆黑的夜晚。到了晚上,值夜班的弗罗霞阿姨就来看我们。她很善良,给我们讲阿列努什卡和小红帽的故事,还总是在衣袋里装些麦粒,谁哭了就给几粒。最爱哭的是小丽丽,她早上哭,晚上也哭。我们都有疥疮,厚厚的红疮长在肚子上,小丽丽的腋下也有水疱,脓汁都爆裂了。我记得孩子们之间也互相举报,这么做会得到奖励。小丽丽是告状最多的……哈萨克斯坦气候恶劣,冬季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夏季四十摄氏度高温。小丽丽在冬天死去了,要是她能活到草长出来就好了……也许熬到春天她就不会死,不会了……(声音含糊不清)

我们上学读书了……被教导最多的,就是要热爱斯大林同志。我们人生中的第一封信都是要写给他,寄到克里姆林宫。那时候就是这样……当我们学习俄语字母时,就发给我们白色的纸张,听写出给我们最慈祥的、最敬爱的领袖的一封信。我们热爱他,我们相信他会回信给我们,会送给我们礼物,许多许多礼物!我们看着他的照片,我们觉得他是那么漂亮,是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我们甚至争论过,献出多少年的生命去换取斯大林同志一天的寿命。在5月1日,我们所有人都得到一面小红旗,我们一边走一边开心地挥舞旗子。我们按照年龄排队,我年龄最小,所以总是排在最末尾,就总是担心发不到小红旗,怕旗子突然不够了!我们总是被教导说:“祖国,是你们的母亲!祖国,就是你们的妈妈!”可是我们只要一见到大人,就要问他们:“我的妈妈在哪里?我的妈妈是什么人?”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妈妈在哪里……第一个找来的是丽塔·梅尔尼科娃的妈妈。她给我们唱摇篮曲,她的声音非常好听:“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屋内的灯光逐渐暗淡/门洞没有吱嘎声/老鼠在炉子后面睡着……”我们没听过这首歌,但我们记住了这首歌。我们求她:再唱一遍吧,再唱一遍吧。我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唱完的,因为我们都睡着了。她告诉我们,我们的妈妈都是很好的人,我们的妈妈都很美丽。所有的妈妈都是美丽的。我们的妈妈都会唱这首歌。我们等待着……但是后来却遭受了可怕的失望,她告诉我们的不是实话。其他的妈妈们来了,她们都不漂亮,而且还生着病,她们也不会唱歌。我们哭了,号啕大哭……不是因为见面快乐而哭,而是因为悲痛绝望而哭。从那时起我就不喜欢谎言,不喜欢梦想……不应该用谎言安慰我们,不应该欺骗我们:你的妈妈仍然活着呢,还没有死。后来却发现,妈妈并不美丽,或者妈妈已经不在了……不要骗我们!我们都不爱说话,沉默寡言。我不记得我们曾经说过什么话,我只记得彼此间的触摸……我的女友瓦利亚·克诺琳娜就经常触摸我,我也知道她想做什么,因为所有人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我们都知道彼此最隐秘的事情:谁在夜里尿床,谁在梦中大叫,谁发音不准确……而我总是喜欢用汤匙磨自己的牙齿。一个房间里有四十张铁床,到了晚上就下令:把手掌放在脸颊下,所有人面向右侧躺好。所有人必须同时这样做。所有人!必须行动一致,就像是动物,甚至是蟑螂,但我就是这样受的教育。我至今仍然如此……(转向窗口,所以我一时看不到她的表情)夜里我们躺在一起,也是一起哭起来。大家一起哭着说:“我们漂亮的妈妈们要来了……”但一个女孩突然说:“我不喜欢我妈妈!为什么这么长时间她都不来看我?”我也生妈妈的气。在早上我们要一起合唱……(这时她开始唱歌)“温柔的朝霞染红了/古老的克里姆林宫城墙/全苏联的土地/在霞光中苏醒……”多么优美的歌声。对我来说,这首歌和此刻是最美丽的。

5月1日!世界上所有的节日中我们最爱的就是5月1日。这一天,给我们发了新外套和新裙子。所有外套都是一个样子,所有裙子也都是一个样子。你要认得自己的服装,在上面做标记,至少要有一些结头或折痕,证明这是你的……我们被告知,祖国就是我们的家,祖国在关心我们。在五一游行之前,院子里扛进来一面大红旗,敲起了小鼓。这时发生了一件惊奇的事情:一位将军到我们这里来祝贺节日了!我们这儿的男人只有士兵和军官,这个人却是将军,裤子上有条纹装饰。人们都跑到高楼的窗户上,看将军怎么坐在车里向我们挥手。“你知不知道爸爸是什么?”瓦利亚·克诺琳娜有一天夜里问我。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沉默)我们有一个叫斯捷潘的男孩,他总是端起双臂,好像搂着人似的,他沿着走廊转圈,自己跟自己跳舞。我们觉得很搞笑,但他根本不在意。一天早晨,他死了,病死了,是猝死的。我们很久都没有忘记他……听说他父亲是一个高级军事指挥官,官非常大,也是一位将军。后来我的胳肢窝下也出了水疱,爆裂了,痛得我直哭。再后来,伊戈尔·科罗廖夫在衣柜里亲吻了我。我们是五年级的同学。我开始康复,活了下来……再一次活了下来!(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