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后共产主义时代,他们立刻变成了另一种人(第4/5页)

有一次,我把妈妈留在公园的板凳上……等我回来时,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一个很好的人。“认识一下吧。”妈妈说,“他叫维嘉,也喜欢布罗茨基。”我们都明白,如果谁喜欢布罗茨基,对妈妈来说就如同一个暗语,说明他是自己人。“怎么,他没有看过《阿尔巴特街的儿女》?”那这就是一个没开化的人!没文化的人!不是同一类,不是我们的人。妈妈总是把人分类,合她胃口的所剩无几。在我和妈妈流浪的这两年中,我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变得很严肃,甚至有超越年龄的成熟。我意识到妈妈没有办法帮我,恰恰相反,我有一种感觉,她需要我的照顾。维嘉叔叔很聪明,他总是问我而不是问妈妈:“好了,姑娘,我们走吧?”他带着我们去他家,他有一套两居室。我们把全部家当都带上了,就是些破烂的方格包……我们简直是进入天堂了,他家就像博物馆一样!墙上挂着照片,优雅的图书室,宽而矮的老式五斗橱,高到天花板的钟摆大钟……我都看呆了!“姑娘们,别拘束,把外套脱了吧。”我们不好意思,我们衣衫褴褛,浑身都是火车站的味道,只敢站在门口。“姑娘们,勇敢些嘛!”我们坐下来喝茶。维嘉叔叔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曾是一个金匠,拥有自己的车间。他向我们展示了工具箱、包装袋里的半成品宝石、银坯……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有趣、高贵。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要住在这里,简直像奇迹一样……

家,我终于有个家了。我又能去学校了。维嘉叔叔很善良,他用宝石给我打了一个戒指。但问题是,他也酗酒,还吞云吐雾,就像火车头一样喷烟。最初,妈妈会骂他,但很快,他们就一起喝酒了。他们把书送进二手书店,我记得旧皮革封面的味道……维嘉叔叔还有些稀有硬币。他们喝酒,看政治专题节目。维嘉叔叔说话特别有哲理。他会像和大人说话一样和我交谈。他问我:“尤列奇卡,在后共产主义的学校里,你们都学些什么呢?现在他们怎么教苏联文学和苏联历史,难道都要忘记吗?”真的,我知道得很少……您有兴趣吗?这些,我想都距离我很远了,但是都没有忘记。

我还记得维嘉叔叔说过的话:

“俄罗斯的生活就应该是不幸的、贫寒的,那样灵魂才能高尚,它的意义就在于它不属于这个世界,越是肮脏和血腥,灵魂越能得到自由……”

“我们的现代化只能通过欺骗和枪炮的途径实现……”

“共产党人……他们能做什么?不过就是凭票供应和重建马加丹的劳改营。”

“正常的人如今看起来都是疯子,像我和你妈妈这些人,新生活把我们都丢弃了……”

“西方的是老资本主义,我们的是最新鲜的资本主义,年轻的犬牙……纯粹的拜占庭式政权……”

一天夜里,维嘉叔叔心脏病发作。我们叫来了救护车。但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把他送到医院,他就不行了,心肌梗死。他的亲戚们赶来了:“你们是谁?从哪里来的?这儿没你们的事。”一个男人大叫:“把这些叫花子赶出去!快!”我们离开时他还检查了我们的包……

我们又流落街头了……

我们打电话给妈妈的一位表哥列沙舅舅,他妻子接的电话:“过来吧。”他们住在离小河火车站不远的一个“赫鲁晓夫式”两居室单元,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儿媳还怀着孕。他们决定了:“先住在这里吧,到阿莲娜生孩子再说。”他们给妈妈在走廊里放了一张小床,我睡在厨房的旧沙发上。列沙舅舅的工友来看他,我就听着他们的谈话入睡。活动总是千篇一律:桌子上一瓶伏特加,打牌。说实话,他们谈话的内容和维嘉叔叔的完全不一样:

“全乱套了。自由……自由在哪里,乱玩女人?我们在吃没有黄油的粗米粒呢……”

“都是犹太人……他们杀死了沙皇,杀死了斯大林和安德罗波夫,推行自由主义!现在迫切需要拧紧螺丝。我们俄罗斯人必须保持信心!”

“叶利钦在美国人面前卑躬屈膝……毕竟我们是打赢过战争的啊。”

“去教堂吧,那里的人都在祷告,可是一个个呆若木鸡。”

“很快就会暖和和快乐起来……我们首先要把给我们带来九十年代的自由派在路灯上吊死。必须挽救俄罗斯。”

两个月后,舅舅的儿媳妇生下了一个女儿。我们不能再借宿了。

我们又一次流落街头,在火车站和别人家的大门口过夜……

……

火车站,大门口……

大门口,火车站……

在火车站,执勤的警察有上年纪的也有年轻人,大冬天里他们要么把我们驱赶到大街上,要么带到小屋子里……他们在屏风后面有个专门的角落,一个小沙发……妈妈和一名试图把我拖到那里去的警察打了起来,她遭到了殴打,被拘留了好几天……(沉默)我当时感冒了……这件事之后,我病得更严重了。想来想去,决定我去投靠亲戚家,妈妈先留在车站。过了几天后,她打电话给我:“我们要见个面。”我找到了妈妈,她说:“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她让我去她家。她家在阿拉宾诺,那是她自己的房子,有的是地方。”“我和你一起去吧。”“不,你得治病。以后再来。”我送她上了电车,她坐在窗前,紧紧盯着我,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一样。我情不自禁地也跳上车:“你怎么了?”“别管我。”我挥着手,妈妈就离开了。到了晚上,有个电话打来找我:“您是尤利娅·波利索夫娜·马利克娃吗?”“我是马利克娃。”“警方打来电话找你。请问,柳德米拉是你什么人?”“是我妈妈。”“你妈妈被火车撞死了。在阿拉宾诺……”

妈妈一直很小心,如果有火车经过,她会很害怕,她最怕被火车撞到,总是来回转头看上一百次:过去还是不过去?所以……不,这绝不是不幸的意外事故。她买了一瓶伏特加……为了这一切不是那么痛苦和可怕。她只是累了,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出于自愿”,这不是我说的,是她的原话。我后来一直回忆她说的每一个字……(哭)火车拖着她跑了很长一段路,他们把她送进了医院,在急救室抢救了一个小时,但依然没能挽救她。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我看到她时,她已经躺在棺材里,穿好了衣服。这是多么可怕啊……那时候我还没有热尼亚……如果我还小,她一定不会离开我,也就绝对不会出这种事……最后那几天,她常常对我说:“你已经大了,你已经长大了。”我为什么要长大?(哭)只留下了我一个人这样生活……(长时间的沉默)如果我有个孩子,我必须要幸福,要让孩子记住一个幸福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