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扎着辫子的老太婆和美丽的姑娘(第4/7页)

如果你在站岗,手握武器,就会产生一个想法:只要一两秒钟,我就自由了,谁都不会看到。狗东西们,你们谁都碰不到我了!碰不到……碰不到!要想寻找我自杀的理由,就要从妈妈当时想要一个女孩,而爸爸要求她把我堕掉开始。还有班长说的:你就是一堆臭狗屎,是一个黑洞……(停顿)军官是各不相同:有一个家伙还是知识分子,会说英语,基本上是醉鬼,喝到失去神志。军官们可以任意在深夜叫醒整个营房,逼着大家去操场上跑步,直到有士兵倒下。军官被称为豺,有坏的豺,有好的豺……(停顿)有人给您讲过,十个人如何强奸一个人吗……(邪恶地笑)这不是玩笑,也不是文学……(停顿)真的把士兵像畜生一样装上卡车送到当官的别墅。(邪恶地笑)搬开水泥板……敲起军鼓!奏苏联国歌!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英雄。我讨厌英雄!英雄必须杀很多人,或者死得很壮烈。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杀死敌人:开始使用弹药,子弹和手榴弹用完了,就用刺刀、枪托、工兵铲,哪怕用牙齿咬。班长瓦列利安说:“要学会用刀干活。手爪是非常好的东西,最好不要剪指甲,要带刺……要翻转过来握住,像这样……这样,控制手臂,扭到背后……别得意于花拳绣腿的动作,好极了!太棒了!现在把敌人扭过来,这样……这样……然后杀了他。干得好!杀了他!还要大叫:‘去死吧,狗娘养的!’你为什么不说话?”(他停住了)他们一直给你灌输:武器,是美丽的;射击,是男人真正的事业……我们学会了杀动物,我们为了学会杀人特意抓来流浪猫狗,为的是以后面对鲜血手不再发抖。就像屠夫一样!我无法忍受这一切,哭了一夜……(停顿)小时候我们喜欢玩武士游戏。按照日本传统,武士死的时候面孔不许朝着地下,也不能叫。而我总是哭,所以大家不喜欢带我玩游戏……(停顿)瓦列利安说:“记住,自动步枪是这样工作的:一,二,三——你没跟上……”大家就都再来一遍!!一,二……

死亡就像是爱情,到最后时刻都是昏暗不清……出现可怕和丑陋的痉挛。我们无法从死亡中复生,但可以从失恋中走出来。我们能够记得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何时坠入爱河的。在你被淹没时,越是抗拒就越是无力。必须顺从,一沉到底。然后,你要是想活,就冲出水面,全身返回,但在此之前必须沉落水底。

那里有什么?其实,隧道的尽头没有光明……我并没看见天使。父亲坐在一口红色棺材旁。棺材是空的。

对于爱,我们知道得太少

几年后,我又到了N城(按照受访人的请求,隐去城市名字)。我和他通了电话,然后见面。他在恋爱,很是幸福。于是我们谈起爱情。我甚至一时没有想到打开录音机,没想到要抓住这个生命转折的瞬间,简单说就是生活的瞬间,把它写入文学作品。在任何对话中,无论是私人的还是公开的对话中,我一直守卫着文学。虽然有时我会失去警惕,但“文学碎片”可能无处不在,有时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光,就像这次一样,我们本来只想一起坐下来喝杯咖啡,但是生活却带出了一个故事情节。幸好我还来得及记录下来……

我遇到了爱情,我懂得爱情了……在这之前,我还以为爱就是两个傻瓜一起发烧,现在才发现,根本不是那样。关于爱情,我们知道得太少了。但是如果拽出一条线索来……战争与爱情,它像从同一堆篝火中出来的,或者说,它是同一种结构,同一种物质。一个拿着枪的人或者一个爬上厄尔布鲁士峰的人,一个打了胜仗又建设社会主义天堂的人——其实故事都是相同的,都是最有吸引力和能量的。您明白吗?有些东西是人无能为力的事情,是买不到的,也是不能在赌博中赢到的。人类知道它是存在的,也想要得到它,但是不知道如何寻找,去哪里寻找。

这几乎是我的重生,是从一次打击中开始的……(停顿)也许没有必要解决这些谜团?您不害怕吗?

第一天……

我到朋友的公司去找他。我在走廊里脱下大衣正要挂上,厨房里有人出来,本来这与我无关,但是我无意间转过身去,就看到了她!我的脑子里出现了瞬间的短路,仿佛整个房子都断了电。就这样,一切都变了。我通常是不偷偷搭讪的,所以在这里只是一直坐着,坐着,甚至也不去看她。其实,也不是我不想看,我很长时间都在寻找她,就像塔可夫斯基[3]电影里那样:从水壶里倒出了水,水却流到杯子外面,然后非常非常慢地和这个杯子一起旋转起来。我说得太多了,其实事情发生得很快,就是一瞬间。闪电一般!那一天,我觉得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甚至根本就分不清楚了……但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反正是发生了——一切就这么发生了。它是如此持久。她的未婚夫来接她回去,我了解到他们很快就要举行婚礼,这对我反正都一样。我回家时,已经不是孤独一人,她已经在我内心住下了。爱情开始了,生活突然有了不同的色彩,有了更多的声音,甚至都没有任何机会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停顿)我就大概说一下吧。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她。但我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地址,更没有她的电话号码。然而事情已经发生,我生活中的重要因素产生了:有一个人来到了。好像我早就忘记了的,现在又想起来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不明白?不,我们不会推导出任何一种公式……一切都是错综复杂的。我们已经习惯认为:未来是未知的,只有已经发生的事情才可以解释。已经发生还是没有发生,对我来说这是个问题……也许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让电影胶片继续转动吧,它已经在转动了。我知道这些时刻它们在我的生活里好像没有出现过,实际上却是出现了。例如,我曾经陷入情网好几次,我以为那是爱情……但事后除了留下很多照片,一切都不记得了,都从记忆中抹去了。其实有些事情不该沉寂下去,应该抓住它们。而其余的……人们怎么能记得自己经历的一切?

第二天……

我买了玫瑰花。我没有钱,但还是去市场买了我能找到的最大的一束玫瑰。这也是……怎么解释呢?一个吉卜赛女人走过来对我说:“亲爱的,让我给你算算命。我看出了你的眼神……”我赶紧跑开了。为什么?我自己已经知道了,奥秘已经站在了我的门口。奥秘,隐秘,秘密……第一次,我找错了公寓。一个穿着宽松圆领衫、有些醉意的男人来开门,看到我手里的玫瑰,他愣住了:“我——靠——!”我又上了一层楼。在门链里边,一个戴着针织帽的老妇人一脸疑惑不解:“莲娜,是找你的。”后来这位老妇人为我们弹钢琴,和我们聊戏剧。她是位老艺术家。她房间里有一只大黑猫,是家里的暴君,不知道为什么,这只猫马上表明它不喜欢我,我只有努力讨好它……这只大黑猫,在秘密揭开的时间中可不能缺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需要成为太空人,也不需要成为寡头或者英雄,只要成为一个幸福人,在一个普通的两室公寓里体验全部的人生,虽然只有五十八平方米,共用卫生间,老式的苏联设施。半夜十二点了,两点了……我不得不走了,但是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这一切更像是回忆,我在寻找词句……好像都记起来了,很长时间想不起来的东西,现在都回来了。我又想起来了。类似的感受,我想是这样……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在独处中度过的人都经历过。世界对他显露出无尽的细节,展现各种形状。哪怕是一个谜,也可以作为像一个花瓶一样的实体去触碰。例如,为了弄明白一些东西,就应该有痛苦。如果没有痛苦,你又如何能理解?这必然伴随着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