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难以污名的死者和寂静无声的尘土(第3/6页)

我的妈妈决定一个人离开,回到了梁赞,我们的故乡。窗外已有枪声响起,苏联在分裂。偷盗,抢夺,匪帮成为主人,有智慧的人倒成了傻瓜。我们创造了一切,但是这些都给了强盗……怎么会是这样?我们两手空空而去,只带着自己破破烂烂的杂物,而把工厂都留给了他们,还有矿山……我们坐火车走了半个月,带着冰箱、书籍、家具、绞肉机……就是这样……两个星期里我一直望着车窗外:俄罗斯大地没有尽头,没有边际。俄罗斯母亲太伟大、太富饶了,但是内部必须建立起秩序。那是在1994年,已经是叶利钦时代了。家里等着我们的是什么?在故乡,教师们在阿塞拜疆人的售货亭卖水果,卖饺子,挣些小钱。从火车站到克里姆林宫,莫斯科也是个大市场,到处都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乞丐。我们都是苏联人!苏联人!每个人都感到羞愧,尴尬。

在城镇市场上,我跟一个车臣人聊天……十五年了,他们家乡战争不断,他们跑到这里避难。他们散布在俄罗斯各个角落,但也像战争一样,俄罗斯在与他们作战……“专项行动”,这场战争是为了什么?一个年轻车臣人说:“大妈,我不想打仗啊,我妻子是俄罗斯人。”我还听过一个故事,可以讲给您听。一个车臣女孩爱上了俄罗斯飞行员。男孩很帅。他们私下约定,男孩把姑娘从她父母身边偷偷带走,私奔到了俄罗斯。他们顺利结婚生子。但她总是哭啊哭啊,觉得对不起父母亲。小两口就写了一封信给父母:请原谅我们,但我们是彼此相爱的……还转达了俄罗斯亲家母的问候。可是这些年来,这个车臣姑娘的哥哥们一直在四处找她,想要杀死她,因为觉得她令全家人蒙受耻辱——嫁了一个俄罗斯人,不仅如此,他又是俄罗斯飞行员,还轰炸过他们,杀过车臣人。他们根据信封上的地址很快找到了她家……最先赶到的哥哥把她杀死了,第二个赶到的哥哥,却是想带她回家的。(沉默)这是一场肮脏的战争,这场灾难也降临到了我家……现在我在收集各种信息,我读了能够找到的关于车臣战争的一切消息。我到处打听,甚至想亲自去一趟车臣,就让他们在那儿打死我吧(哭),就是死在车臣我也是幸福的。这是作为母亲的幸福。我还认识一个女人,她连儿子的一只鞋子都没有找到,一颗炮弹直接击中了他。她对我说:“只要他能长眠在家乡的土地上,哪怕只有他的碎片,我都会感到幸福……”可是她连这样的幸福都没有……“大妈,你有儿子吗?”“我是有一个儿子,但我女儿是在车臣丧生的。”“俄罗斯人啊,我想问问你们,这场战争到底为什么?你们杀死我们,打残我们,又在医院里治疗我们。抢劫了我们的家园,之后又来建设。你们总是劝说我们,俄罗斯是我们的家,可是我每天都因为我的车臣人外貌要向警察送钱,好让他们不要打死我,不要抢劫我。我向他们保证,我来这里不是杀人的,我不想偷盗他们的家。他们既然可以在格罗兹尼杀死我,就能在这里杀死我……”

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绝望)我就要继续找我的女儿。我想知道我的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不相信任何人。

她打开橱柜门,里面的水晶酒杯旁放着一些文件和照片。她拿出它们摆放在桌子上。

我的女儿很漂亮。上学的时候她喜欢滑冰。学习成绩中等……算是良好吧……十年级时,她爱上了罗姆卡。我当然反对,他比她大七岁。“妈妈,如果这是爱情呢?”嗯,爱情是没有理智的,但是他从没有打过电话给她,她只是单相思……“为什么总是你打电话给他?”“妈妈,如果这是爱情呢?”罗姆卡是她唯一看得上的人。她爱得把自己妈妈都忘了。毕业舞会的第二天,他们就登记结婚了,因为已经有了宝宝。罗姆卡喜欢喝酒打架,她就只能哭。我很恨罗姆卡。他们这样生活了一年。他的嫉妒心很强,把她的好东西都剪碎了。他抓着她的头发,绕在手上,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她默默忍受着一切……谁叫她不听妈妈的话呢。只要……反正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最后她终于离他而去。去哪儿啊?回到妈妈身边来……“妈妈,救救我!”可是他也带着东西到我们家来一起住了。那天睡到半夜,我醒过来,听到隔壁有抽泣声……我打开浴室,看到他正踩在她身上,手里拿着一把刀子。我冲上去抢过刀子,把自己的手割破了。还有一次,他弄到了一支手枪,我想,这大概是气枪不是真枪吧。我把奥列西雅从他身边拉开,他就把枪对着我说:“你给我闭嘴!”她一直哭啊哭啊,直到他们彻底分开。是我把他赶出去的……(沉默)又过了……嗯,过了不到半年时间,女儿下班回家告诉我说:“罗姆卡结婚了。”“你从哪儿知道的?”“他在城里送我走了一段。”“怎么回事?”“没什么。”他很快就结婚了,而她依然保持着对爱情的天真,总是忘不掉他。(她从一沓文件中抽出一张)法医是这样写的:头部右侧中弹,但是弹孔却是在左侧。很小的小孔,也许法医根本就没有见过她的尸体?他只是被命令这样写的,他们一定给了他很多钱。

我希望……我盼望她那支部队回来,我要好好问问他们,我要还原当时的真实情况……我需要知道为什么弹孔在左边,他们写的却是右边。已经是冬天了,下雪了。我以前很喜欢雪。我的奥列西雅也喜欢下雪,她总是提前就拿出溜冰鞋,抹上润滑油。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好难过,好难过……我向窗外望去,人们正准备过圣诞节,四处去买礼物、玩具,往家里拉圣诞树。而我厨房里的收音机一直开着。我在听我们的电台广播,听地方新闻。我在等待。最后终于等到了消息:“梁赞的警察部队完成执勤任务,已从车臣返回”,“我们梁赞人光荣地完成了军人的职责”,“没有给我们丢脸”……他们在火车站受到了隆重迎接。乐队加鲜花,还颁发奖状和贵重奖品。有人得到了电视机,有人得到了手表……他们是英雄……英雄回来了!但是关于奥列西雅没有任何人提及一句,没有人再想起她……我仍然在等待,我把收音机贴在耳边听……他们应该会想起来的!开始播广告了,洗衣粉广告……(哭)我的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有了。这不行!我的奥列西雅,她是第一个……这座城市里第一个“车臣”棺材……一个月后又运来了两具棺材:一名年纪大些的警察,另一个是年轻人。人们在叶赛宁市立大剧院为他们举行告别仪式。全副武装的仪仗队,市民和市长献花圈,各界讲话。他们被安葬在英雄林荫道上,这里长眠着“阿富汗英雄”,现在又安葬了“车臣英雄”……我们这座城市的墓地中有两条林荫道,一条叫英雄路,还有一条,人们叫它土匪路。埋的是土匪内讧火并时死于枪战中的人。改革就是枪战。[2]匪帮墓地的位置是最好的。棺材都是红木镶嵌金边,就像一个电冰箱。没有纪念碑,却有显赫的墓基。而英雄的纪念碑是国家建的。当然,士兵的纪念碑比较低矮,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的,雇佣军是没有的。我知道有个雇佣兵的母亲为这事找到兵役办公室去,遭到了拒绝:“你儿子是为了钱去打仗的。”而我的奥列西雅,她躺在远离所有人的地方,只是一个普通的自杀者……呜呜呜……(她说不下去了)我们纳斯佳,政府给她的补贴只有每月一千五百卢布——差不多五十美元。真相在何处?正义在何方?补贴金这么少,就因为她的妈妈不是英雄!如果她的妈妈杀过人,用手榴弹炸死过人,那就算是英雄了……但她妈妈是杀死了自己,没有杀别人,那就不是英雄了!这怎么解释给孩子听?我该怎么告诉她?有人在一家报纸上发表了据说是奥列西雅的话:“我的女儿不会为我而羞愧……”那是在安葬后的最初几天,纳斯佳呆呆坐着,好像明白妈妈没有了,或者是不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我告诉她:“你的妈妈,我们的奥列西雅没有了……”她站在那里,好像没听到我说话,我哭了,但她没有哭。后来,我回忆奥列西雅的事情……她好像也不听。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让我发怒了。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是正常孩子,但是受到了强烈的惊吓。我们又去她爸爸那儿。我问他:“你想带走自己的孩子吗?”“我带她去哪儿呢?”他已经有另一个家庭,又有了孩子了。“那么你就是拒绝了。”“在我年老的时候,突然有事情找我了。我哪儿有钱啊……”就是这样一个爸爸,指望不上。奥列西雅的朋友们会来探望我们,纳斯佳过生日的时候,她们总是凑一点儿钱送来。她们还给孩子买了电脑。朋友们都还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