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勇气和勇气之后(第2/4页)

双方对峙:我们和他们。这边有一类人,那边是另一类。这看上去很奇怪……一些人举着标语和画像,另一些人则全副武装,组成战斗队形,手持盾牌和警棍。他们都是肩宽背阔的家伙,真正的美男子!他们怎么会对我们动手?他们会打我吗?他们都是我的同龄人,我的同代人。事实上他们当中就有从我们村里出来的小伙子,我都认识。当然,他们现在站在这里了。我们村里有很多人来明斯克当了警察:克利卡·拉图什卡、埃里克·卡兹纳切耶夫……都是很正常的小伙子。他们和我们都一样,只不过是戴了肩章。他们会来进攻我们吗?简直不敢相信……哦,不管怎样吧……人们嘲笑他们,调侃他们,还劝说他们:“弟兄们,你们难道会向人民开战吗?”雪还在下着,下着。然后……嗯,有点儿像阅兵了……军令传来:“隔开人群!保持队形!”大家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因为这是不可能的……“隔开人群!”出现了瞬间的寂静。接着,突然响起盾牌的声音,有节奏的盾牌撞击声……他们行动了……以横排队列推进,用盾牌和警棍撬开空间,就好像猎人追逐野兽,捕捉猎物。他们前进,前进,前进。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士兵,除了在电视上。后来我从一个同村小伙子那儿得知……上级这样开导他们:“如果你们在示威群中看到的是活人,那可就太糟糕了。”他们都是像狗一样被训练。(沉默)呼喊声哭号声响起一片。有人大叫“他们打人了!他们打人了!”我亲眼看到他们在打人。要知道,他们打人时会产生亢奋的感觉,产生快感。我记得他们打人时的那种愉悦……仿佛是在训练中。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尖叫:“你在做什么啊,浑蛋!”这尖利的高音,冲破了喧嚣。那情景真是太可怕了,一时间我闭上了眼睛。我穿着白色外套,戴着白色帽子,一身洁白地站在那里。

“把脸对着雪地,婊子!”

囚车是一种奇怪的车,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它。这是专门运送囚犯的汽车,整个车身都是钢制的。“把脸对着雪地,婊子!动一下我就揍你!”我趴在人行道上……不只是我一个人,我们所有的人都这样……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想法。唯一现实的感觉,就是寒冷。他们用皮靴踢我们,抡着警棍把我们驱赶进囚车。他们使出了最厉害的招数,踢打人们的下身。“打他的鸟蛋,球!叫他再干女人!”“打断他的骨头!”“用尿浇他们!”他们一边打人,一边对事件过程进行哲理概括:“操你妈的革命!”“你把祖国卖了多少美金?浑蛋!”五米长二米宽的囚车,设计装载量是二十个人。但了解情况的人们说,那次塞进了超过五十人。心脏病患者和哮喘病人也要抓!“不许看窗外!低下头!”他们骂骂咧咧,说我们是“卖身美国佬”的“乳臭未干的白痴”,害得他们今天没有时间去看足球赛。他们一整天都藏在大篷布车中,只能在塑料袋和避孕套里尿尿。所以等他们跳出来时,个个都像饿极的凶恶野兽。也许他们本身并不是坏人,但他们干着刽子手的工作。这些看上去正常的家伙,只是系统里的一颗螺丝钉。打还是不打,不由他们决定,但他们既然是打手,就先出手打人,然后才用脑子想,也许根本不用去想。(沉默)囚车开了很久,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又掉头。去哪里?完全不知道。他们打开车门的时候,有人问:“要把我们送到哪里?”得到的答案是:“去库洛帕特”(斯大林大肃反时代的受害者万人坑)。这都是有性虐待倾向的笑话。囚车在城里转悠了很长时间,因为所有的监狱都人满为患,我们就在囚车上待了一晚上。那个夜晚,室外温度是零下二十多摄氏度,而我们被塞在一个铁箱里。(沉默)我应该恨他们,但我不想恨任何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恨别人。

一个夜间警卫换了几次班。面孔我不记得了,他们都穿着相同的制服。但是有一个人……我现在就是在大街上也能认出他,我会通过他的眼睛认出他。年纪不大也不年轻,一般男人,没有什么特别。他做了什么?他打开囚车的门,敞开了很长一段时间,看到我们冻得发抖,他就特别开心。我们所有人都穿着夹克和人造皮革的廉价靴子。他一边看着我们一边笑。他并不只是奉命而行,而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这样做的。另一个警察就递给我一块巧克力:“喏,拿着吧。你干吗要跑到这个广场上来?”人们说,要理解这一点,就必须读索尔仁尼琴。我在学校的时候,就在图书馆借到一本《古拉格群岛》,但当时我对他不了解。那是一本很厚很枯燥的书。我只读了五十页,就读不下去了,十分遥远的故事,就像是特洛伊战争。斯大林是一个说烂了的主题。我和我的朋友们对这些事情的兴趣不大。

进监狱后的第一件事情,是把你包里的所有东西都倒在桌子上。感觉如何?就好像在脱你的衣服……而真正的脱衣服也是:“脱去内衣,分开双腿,与肩同宽。坐下。”他们要在我肛门里找什么?他们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待我们。“面对墙!看地上!”一直命令我们要看地板。他们非常不喜欢我们看他们的眼睛:“面对墙!我说过了!面向墙壁!”到哪儿都要排队……连上厕所都要排队,“排好队,一个紧跟一个!”为了忍受这一切,我设置了一条线:这边是我们,那边是他们。审讯,调查,录口供……审讯中他们说:“你应该写:‘我承认自己有罪。’”“我罪在哪里?”“你说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参加了大规模骚乱……”“那是一场和平抗议活动。”于是他们开始施压:你会被学院开除,你妈妈也会被解雇。她作为老师,怎么能有这样一个女儿?妈妈!我一直在想着我的妈妈……他们明白这点,所以每次审讯都是以这样的话开始:“你妈妈哭了”,“你妈妈住院了”,然后才问,你叫什么名字,当时谁在你身边,谁散发传单,然后签字,写上日期。他们还保证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而且立刻释放回家。必须做出选择……“我不会给你们签任何字。”我对他们说。但是每天夜里我都会哭。因为妈妈住院了……(沉默)成为叛徒很容易,因为爱妈妈……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承受一个月。他们笑道:“好,你想当卓娅吗?”这些年轻的家伙还很快乐。(沉默)但我很害怕……我曾经和他们一起去商店购物,在同一家咖啡馆喝咖啡,一起乘坐地铁。干什么都在一起。在平常生活中,“我们”“他们”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怎么分辨得出来?(沉默)以前我住在一个善良的世界中,现在没有了,以后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