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第2/8页)

方鸿渐笑道:「《毛诗》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写这种信,是地道中国文化的表现。」

苏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怜,没有你这样运气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轻舌薄取笑人家,我不喜欢你这样。鸿渐,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后我真要好好的劝劝你。」

鸿渐吓得哑口无言。苏小姐家里有事,跟他约晚上馆子里见面。他回到家整天闷闷不乐,觉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赶快表明态度。

方鸿渐到馆子,那两个客人已经先在。一个躬背高额,大眼睛,苍白脸,戴夹鼻金丝眼镜,穿的西装袖口遮没手指,光光的脸,没胡子也没皱纹,而看来像个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纪的小孩子。一个气概飞扬,鼻子直而高,侧望像脸上斜搁了一张梯,颈下打的领结饱满齐整得使方鸿渐绝望地企羡。辛楣见了鸿渐热烈欢迎。彼此介绍之后,鸿渐才知道那位躬背的是哲学家褚慎明,另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国公使馆军事参赞,内调回国,尚未到部,善做旧诗,是个大才子。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宝,成名以后嫌「家宝」这名字不合哲学家身分,据斯宾诺沙改名的先例,换成「慎明」,取「慎思明辩」的意思。他自小负神童之誉,但有人说他是神经病。他小学,中学,大学都不肯毕业,因为他觉得没有先生配教他考他。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视得厉害而从来不肯配眼镜,因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又常说人性里有天性跟兽性两部分,他自己全是天性。他常翻外国哲学杂志,查出世界大哲学家的通信处,写信给他们,说自己如何爱读他们的书,把哲学杂志书评栏里赞美他们着作的话,改头换面算自己的意见。外国哲学家是知识分子里最牢骚不平的人,专门的权威没有科学家那样高,通俗的名气没有文学家那样大,忽然几万里外有人写信恭维,不用说高兴得险的忘掉了哲学。他们理想中国是个不知怎样闭塞落伍的原始国家,而这个中国人信里说几句话,倒有分寸,便回信赞褚慎明是中国新哲学的创始人,还有送书给他的。不过褚慎明再写信去,就收不到多少覆信,缘故是那些虚荣的老头子拿了他的第一封信向同行卖弄,不料彼此都收到他的这样一封信,彼此都是他认为「现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不免扫兴生气了。褚慎明靠着三四十封这类回信,吓倒了无数人,有位爱才的阔官僚花一万金送他出洋。西洋大哲学家不回他信的只有柏格森;柏格森最怕陌生人去缠他,住址严守秘密,电话簿上都没有他的名字。褚慎明到了欧洲,用尽心思,写信到柏格森寓处约期拜访,谁知道原信退回,他从此对直觉主义痛心疾首。柏格森的敌人罗素肯敷衍中国人,请他喝过一次茶,他从此研究数理逻辑。他出洋时,为方便起见,不得不戴眼镜,对女人的态度逐渐改变。杜慎卿厌恶女人,跟她们隔三间屋还闻着她们的臭气,褚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样的敏锐。他心里装满女人,研究数理逻辑的时候,看见aposteriori那个名词会联想到posterior,看见×记号会联想到kiss,亏得他没细读柏拉图的太米蔼斯对话(Timaeu),否则他更要对着×记号出神。他正把那位送他出洋的大官僚讲中国人生观的着作翻成英文,每月到国立银行领一笔生活费,过极闲适的日子。董斜川的父亲董沂孙是个老名士,虽在民国作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气甚好,跟着老子作旧诗。中国是出儒将的国家,不比法国有一两个提得起笔的将军,就要请进国家学院去高供着。斜川的将略跟一般儒将相去无几,而他的诗即使不是儒将作的,也算得好了。文能穷人,所以他官运不好,这对于士兵,倒未始非福。他作军事参赞,不去讲武,倒批评上司和同事们文理不通,因此内调。他回国不多几天,想另谋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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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aposteriori-从后果推测前因;posterior-后臀;kiss-接吻。

方鸿渐见董斜川像尊人物,又听赵辛楣说是名父之子,不胜倾倒,说:「老太爷沂孙先生的诗,海内闻名。董先生不愧家学渊源,更难得是文武全才。」他自以为这算得恭维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作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在这样高。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盦那些乾嘉人习气,我一开笔就做的同光体。」

方鸿渐不敢开口。赵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开的菜单,予以最后审查。董斜川也向跑堂的要了一支秃笔,一方砚台,把茶几上的票子飞快的书写着。方鸿渐心里诧异。褚慎明危坐不说话,像内视着潜意识深处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丽莎(Mona Lisa)的笑算不得什麽一回事。鸿渐攀谈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麽哲学问题?」

褚慎明神色慌张,撇了鸿渐一眼,别转头叫赵辛楣道:「老赵,苏小姐该来了。我这样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单给跑堂,回头正要答应,看见董斜川在写,忙说:「斜川,你在干什麽?」

董斜川头都不抬道:「我在写诗。」

辛楣释然道:「快多写几首,我虽不懂诗,最爱看你的诗。我那位朋友苏小姐,新诗做得非常好,对旧诗也很能欣赏。回头把你的诗给她看。」

斜川停笔,手指拍着前额,像追思什麽句子,又继续写,一面说:「新诗跟旧诗不能比!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了。女人做诗,至多是第二流,鸟里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鸡。」

辛楣大不服道:「为什麽外国人提起夜莺,总说牠是雌的?」

褚慎明对雌雄性别,最有研究,冷冷道:「夜莺雌的不会唱,会唱的是雄夜莺。」

说着,苏小姐来了。辛楣利用主人职权,当鸿渐的面向她专利地献殷勤。斜川一拉手后,正眼不瞧她,因为他承受老派名士对女人的态度;或者谑浪玩弄,这是对妓女的风流;或者眼观鼻,鼻观心,这是对朋友内眷的礼貌。褚哲学家害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彷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像「手枪里弹出的子药」,险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镜。辛楣道:「今天本来也请了董太太,董先生说她有事不能来。董太太是美人,一笔好中国画,跟我们这位斜川兄真是珠联璧合。」

斜川客观地批判说:「内人长得相当漂亮,画也颇有家法。她画的《斜阳萧寺图》,在很多老辈的诗集里见得到题咏。她跟我逛龙树寺,回家就画这个手卷,我老太爷题两首七绝,有两句最好:『贞元朝士今谁在,无限僧寮旧夕阳!』的确,老辈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况愈下,『不须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说时摇头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