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12页)

两人同声赞美他住的房子好,布置得更精致,在他们这半年来所看见的房子里,首屈一指。

汪先生得意地长叹道,「这算得什麽呢!我有点东西,这一次全丢了。两位没看见我南京的房子--房子总算没给日本人烧掉,里面的收藏陈设都不知下落了。幸亏我是个达观的人,否则真要伤心死呢。」这类的话,他们近来不但听熟,并且自己也说惯了。这次兵灾当然使许多有钱、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穷光蛋,同时也让不知多少穷光蛋有机会追溯自己为过去的富翁。日本人烧了许多空中楼阁的房子,占领了许多乌托邦的产业,破坏了许多单相思的姻缘。

譬如陆子潇就常常流露出来,战前有两三个女人抢着嫁他,「现在当然谈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闸北,忽然补筑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很!该死的日本人放火烧了,损失简直没法估计。方鸿渐也把沦陷的故乡里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几倍,妙在房子扩充而并不会侵略邻舍的地。赵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变房子的戏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怅从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说假如战争不发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还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处厚在战前的排场也许不像他所讲的阔绰,可是同事们相信他的吹牛,因为他现在的起居服食的确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职的贪官--「政府难得这样不包庇,不过他早捞饱了!」他指着壁上挂的当代名人字画道:「这许多是我逃难出来以后,朋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买古董了,内地也收买不到什麽--那两幅是内人画的。」两人忙站起来细看那两条山水小直幅。方鸿渐表示不知道汪太太会画,出于意外;赵辛楣表示久闻汪太太善画,名下无虚。这两种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兴得摸着胡子说:「我内人的身体可惜不好,她对于画和音乐--」没说完,汪太太出来了。骨肉停匀,并不算瘦,就是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擦胭脂,只敷了粉。嘴唇却涂泽鲜红,旗袍是浅紫色,显得那张脸残酷地白。长睫毛,眼梢斜撇向上。头发没烫,梳了髻,想来是嫌本地理发店电烫不到家的缘故。手里抱着皮热水袋,十指甲全是红的,当然绝非画画时染上的颜色,因为她画的是青山绿水。

汪太太说她好久想请两位来玩儿,自己身体不争气,耽误到现在。两人忙问她身体好了没有,又说一向没敢来拜访,赏饭免了罢。汪太太说她春夏两季比秋冬健朗些,晚饭一定要来吃的。汪先生笑道:「我这顿饭不是白请的,媒人做成了要收谢仪,吃你们两位的谢媒酒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

鸿渐道:「这怎麽请得起!谢大媒先没有钱,别说结婚了。」

辛楣道:「这个年头儿,谁有闲钱结婚?我照顾自己都照顾不来!汪先生,汪太太,吃饭和做媒,两件事全心领谢谢,好不好?」

汪先生说:「世界变了!怎麽年轻人一点热情都没有?一点--呃--『浪漫』都没有?婚不肯结,还要装穷!好,我们不要谢仪,替两位白当差,娴,是不是?」

汪太太道:「啊呀!你们两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过你们留学的人,随身本领就是用不完的财产。赵先生的家世、前途,我们全有数目,只怕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这媒婆劲儿足不足?」大家和着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结婚了。」

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来挑去,没有一个中意的。你们新回国的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匀呢。吓!我看见得多了,愈是有钱的年轻人愈不肯结婚。他们能够独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宁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闹,反正他们有钱。要讲没有钱结婚,娶个太太比滥交女朋友经济得多呢。你们的藉口,理由不充分。」

两人听得骇然,正要回答,汪处厚假装出正颜厉色道:「我有句声明。我娶你并不是为了经济省钱,我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规矩人,从来不胡闹,你这话人家误会了可了不得!」说时,对鸿渐和辛楣顽皮地眨眼。

汪太太轻藐地哼一声:「你年轻的时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轻过。」

汪处厚脸色一红。鸿渐忙说,汪氏夫妇这样美意,不敢辜负,不过愿意知道介绍的是什麽人。汪太太拍手道:「好了,好了!方先生愿意了。这两位小姐是谁,天机还不可泄露。处厚,不要说出来!」

汪先生蒙太太这样密切地嘱咐,又舒适了,说:「你们明天来了,自然会知道。别看得太严重,借此大家叙叙。假如两位毫无意思,同吃顿饭有什麽关系,对方总不会把这个作为把柄,上公堂起诉,哈哈!我倒有句忠言奉劝。这战争看来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要好好拖下去呢。等和平了再结婚,两位自己的青春都蹉跎了。『莫遣佳期更后期』,这话很有道理。两位结了婚,公私全有好处。我们这个学校大有前途,可是一时请人不容易,像两位这样的人才--娴,我不是常和你讲他们两位的?--肯来屈就,学校决不放你们走。在这儿结婚成家,就安定下来,走不了,学校借光不少。我兄弟呢--这话别说出去--下学期也许负责文学院。教育系要从文学院分出去变成师范学院,现在教育系主任孔先生当然不能当文学院长了。兄弟为个人打算,也愿意千方百计扣住你们。并且家眷也在学校做事,夫妇两个人有两个人的收入,生活负担并不增加--」

汪太太截断他话道:「寒碜死了!真是你方才所说『一点浪漫都没有』,一五一十打什麽算盘!」

汪先生道:「瞧你那样性急!『浪漫』马上就来。结婚是人生最美满快乐的事,我和我内人都是个中人,假使结婚不快乐,我们应该苦劝两位别结婚,还肯做媒麽?我和她--」

汪太太皱眉摇手道:「别说了,肉麻!」她记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见个和尚讲轮回,丈夫偷偷对自己说:「我死了,赶快就投人身,来得及第二次娶你,」忽然心上一阵厌恨。鸿渐和辛楣尽义务地恭维说,像他们这对夫妇是千里拣一的。

在回校的路上,两人把汪太太讨论个仔细。都觉得她是个人物,但是为什麽嫁个比她长二十岁的丈夫?两人武断她娘家穷,企羡汪处厚是个地方官。她的画也过得去,不过上面题的字像老汪写的。鸿渐假充内行道:「写字不能描的,不比画画可以涂改。许多女人会描几笔写意山水,可是写字要她们的命。汪太太的字怕要出丑。」鸿渐到自己卧室门口,正掏钥匙开锁,辛楣忽然吞吞吐吐说:「你注意到麽--汪太太的神情里有一点点像--像苏文纨,」未说完,三脚两步上楼去了。鸿渐惊异地目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