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第3/13页)

玳珍两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会,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为她是特别的体贴云妹妹呢!要她这样体贴我,我可受不了!」兰仙拉了她一把道:「你听──不能是云妹妹罢?」后房似乎有人在那里大放悲声,蹬得铜床柱子一片响。嘈嘈杂杂还有人在那里解劝,只是劝不住。玳珍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别瞧这位小姐好性儿,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爷姜季泽却一路打着呵欠进来了。季泽是个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股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青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酱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问兰仙道:「谁在里头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说话?」兰仙道:「二嫂。」季泽抿着嘴摇摇头。兰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泽一声儿不言语,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抵着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骑着椅子坐了下来,下巴搁在椅背上,手里只管把核桃仁一个一个拈来吃。兰仙眱了他一眼道:「人家剥了这一晌午,是专诚孝敬你的麽?」正说着,七巧掀着帘子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主的就走了过来,绕到兰仙椅子背后,两手兜在兰仙脖子上,把脸凑了下去,笑道:「这麽一个人才出众的新娘子!三弟你还没谢谢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们早早替你办了这件事,这一耽搁,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坏了!」兰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阁的日子正赶着非常时期,潦草成了家,诸事都欠齐全,因此一听见这不入耳的话,她那小长挂子脸便往下一沉。季泽望了兰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没有好报,谁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罢!我也惯了。我进了你姜家的门,别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不解带的服侍他,也就是个有功无过的人──谁见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我头上?」季泽笑道:「你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七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管拨弄兰仙衣襟上扣着的金三事儿和钥匙。半晌,忽道:「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你不住!」季泽笑道:「是吗?嫂子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兰仙使了个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这麽个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长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搥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兰仙纵然有涵养,也忍不住要恼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劲,把那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折断。七巧哟了一声道:「快拿剪刀来修一修。我记得这屋里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唤:「小双!榴喜!来人哪!」兰仙立起身来道:「二嫂不用费事,我上我屋里铰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兰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抬高了眉毛,斜瞅着季泽道:「她跟我生了气麽?」季泽笑道:「她干嘛生你的气?」七巧道:「我正要问呀──我难道说错了话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头逛去?」

季泽笑道:「这一家子从大哥大嫂起,齐了心管教我,无非是怕我花了公帐上的钱罢了。」七巧道:「阿弥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心,我可不那麽想。你就是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我若皱一皱眉头,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谁叫咱们是骨肉至亲呢?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季泽嗤的一笑道:「我当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颤声道:「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季泽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样儿,并不是自己作践的。他是个可怜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护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季泽脸上也变了色,然而他仍旧轻佻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季泽先是愣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呜咽道:「我走。」她扯着衫袖里的手帕子搵了搵脸,忽然微微一笑道:「你这样卫护你二哥!」季泽冷笑道:「我不卫护他,还有谁卫护他?」七巧向门走去,哼了一声道:「你又是什麽好人?趁早不用在我跟前假撇清!且不提你在外头怎样荒唐,单只在这屋里……老娘眼睛是揉不下沙子去!别说我是你嫂子了,就是我是你奶妈,只怕你也不在乎。」季泽笑道:「我原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哪禁得你挑眼儿?」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上,低声道:「我就不懂,我有什麽地方不如人?我有什麽地方不好……」季泽笑道:「好嫂子,你有什麽不好?」七巧笑了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青青的,凭什麽要冒这个险?他侃侃说道:「二嫂,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