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一炉香(下)(第2/9页)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麽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麽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像这事够多麽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像他老了之后是什麽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麽服贴、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这麽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

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的。」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麽说什麽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乔琪道,「什麽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嗤一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志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麽?」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

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麽。多半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麽?」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下头。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地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必得到这儿来麽?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泼洒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

薇龙上了楼,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没有那麽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龙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给他们灌的。」

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道:「今天这些人,你彷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麽?」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麽?」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头儿,谁是那麽个罗曼谛克的傻子?」

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麽窄!」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麽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顿,又含笑问道:「后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麽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