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五 错调情贾母詈女 误告状孙郎得妻(第2/4页)

谁知程老儿老不识死,想要剪绺。四儿走来,回了他话。他就呆呆等着日晚。家里人叫他进去吃晚饭,他回说:“我今夜有夜宵主人,不来吃了。”磕磕撞撞,撞到粪场边来。走至楼窗下面,咳嗽一声。时已天黑不辨色了。两女听得人声,向窗外一看,但见黑勉勉一个人影,料道是那话来了。急把布来每人捏紧了一头,放将中段下去。程老儿见布下来了,即兜在屁股上坐好。楼上见布中已重,知是有人,扯将起去。那程老儿老年的人,身体干枯,苦不甚重。二女趁着兴高,同力一扯,扯到窗边。正要伸手扶他,楼中火光照出窗外,却是一个白头老人,吃了一惊。手臂索软,布扯不牢。一个失手,程老儿早已头轻脚重,跌下去了。二女慌忙把布收进,颤笃笃的关了楼窗,一场扫兴,不在话下。

次日程老儿家,见家主夜晚不回,又不知在那一家宿了,分头去亲眷家问,没个踪迹。忽见粪场墙边一个人死在那里,认着衣服,正是程翁。报至家里,儿子每来看看,不知其由。只道是老人家脚蹉自跌死了的。一齐哭着,抬回去。一面开丧入硷,家里嚷做一堆。那卖糖的四儿还不晓得缘故,指望讨夜来信息,希冀衣服。莽莽走来,听见里面声喧。进去看看,只见程老儿直挺挺的躺在板上,心里明知是昨夜做出来的,不胜伤感,点头叹息。程家人看见了道:“昨夜晚上请吃晚饭时,正见主翁同这个小厮在那里卿哝些甚么,想是牵他到那处去。今日却死在墙边,那厢又不是街路,死得跷蹊。这小厮必定知情。”众人齐来一把拿住道:“你不实说,活活打死你才住!”四儿慌了,只得把昨日的事一一说了,道:“我只晓得这些缘故,以后去到那里,怎么死了,我实不知。”程家儿子听了这话道:“虽是我家老子,老没志气,牵头是你。这条性命,断送在你身上,干休不得!”就把四儿缚住,送到官司告理。四儿到官,把首尾一十一五说了。事情干连着二女,免不得出牌行提。二女见说,晓得要出丑了,双双缢死楼上。只为一时没正经,不曾做得一点事,葬送了三条性命。这个缢死,可不是死得没用的了?

二美属目,眷眷恋童。老翁凤孽,彼此凶终。

小子而今说一个缢死的,只因一吊,到吊出许多妙事来。正是:

失马未为祸,其间自有缘。

不因俱错认,怎得两团圆?

话说吴淞地方有一个小官人,姓孙,也是儒家子弟。年方十六,姿容甚美。隔邻三四家,有一寡妇姓方。嫁与贾家,先年其夫亡故。止生得一个女儿,名唤闰娘。也是十六岁,貌美出群。只因家无男子,止是娘女两个过活,雇得一个秃小厮使唤。无人少力,免不得出头露面。邻舍家个个看见的,人人称羡。孙小官自是读书之人,又年纪相当,时时撞着。两下眉来眼去,各自有心。只是方妈妈做人刁钻,心性凶暴,不是好惹的人,拘管女儿甚是严紧。日里只在面前,未晚就收拾女儿到房里去了。虽是贾闰娘有这个孙郎在肚里,只好空自咽唾。孙小官恰像经布一般,不时往来他门首。只弄得个眼熟,再无便处下手。幸喜得方妈妈见了孙小官,心里也自爱他一分的,时常留他吃茶,与他闲话。算做通家子弟,还得频来走走,捉空与闰娘说得句把话。闰娘恐怕娘疑心,也不敢十分兜揽。似此多时,孙小官心痒难熬,没个计策。

一日,贾闰娘穿了淡红褂子在窗前刺绣。孙小官走来看见无人,便又把语言挑他。贾闰娘提防娘瞧着,只不答应。孙小官不离左右的踅了好两次,贾闰娘只怕露出破绽,轻轻的道:“青天白日,只管人面前来晃做甚么?”孙小官听得只得走了去,思量道:“适间所言,甚为有意。教我青天白日不要来晃,敢是要我夜晚些来?或有个机会也不见得。”等到傍晚,又重来贾家门首呆呆立着。见贾家门已闭了,忽听得呀的一响,开将出来。孙小官未知是那个,且略把身子褪后,望把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影影看去,正是着淡红褂子的。孙小官喜得了不得,连忙尾来,只见走入坑厕里去了。孙小官也跳进去,拦腰抱住道:“亲亲姐姐,我被你想杀了!你叫我日里不要来,今已晚了,你怎生打发我?”那个人啐了一口道:“小入娘贼!你认做那个哩?”元来不是贾闰娘,是他母亲方妈妈。为晚了到坑厕上收拾马子。因是女儿换下褂子在那里,他就穿了出来。孙小官一心想着贾闰娘,又见衣服是日里的打扮,娘女们身分必定有些厮象,眼花撩乱认错了。直等听得声音,方知是差讹,打个失惊,不要命的一道烟跑了去。

方妈妈吃了一场没意思,气得颤抖抖的,提了马子回来。想着道:“适才小猢狲的言语,甚有跷蹊。必是女儿与他做下了,有甚么约会,认错了我,故作此行径,不必说得。”一忿之气,走进房来对女儿道:“孙家小猢狲在外头叫你,快出去!”贾闰娘不知一些清头,说道:“甚么孙家李家,却来叫我?”方妈妈道:“你这臭淫妇约他来的,还要假撇清?”贾闰娘叫起屈来道:“那里说起?我好耽耽坐在这里,却与谁有约来?把这等话赃污我!”方妈妈道:“方才我走出去,那小猢狲急急赶来,一口叫姐姐,不是认做了你这臭淫妇么?做了这样龌龊人,不如死了罢!”贾闰娘没一得分剖,大哭道:“可不是冤杀我,我那知他这些事体来!”方妈妈道:“你浑身是口,也洗不清。平日不调得喉惯,没些事体,他怎敢来动手动脚?”方妈妈平日本是难相处的人,就碎聒得一个不了不休。贾闰娘欲待辨来,往常心里本是有他的,虚心病,说不出强话。欲待不辨来,其实不曾与他有勾当,委是冤屈。思量一转,泪如泉涌,道:“以此一番,防范越严,他走来也无面目,这因缘料不能勾了。况我当不得这擦刮,受不得这腌臜,不如死了,与他结个来生缘罢!”哭了半夜,趁着方妈妈炒骂兴阑,精神疲倦,昏昏熟睡,轻轻床上起来,将束腰的汗巾悬梁高吊。正是未得野鸳交颈,且做羚羊挂角。

且说方妈妈一觉睡醒,天已大明,口里还唠唠叨叨说昨夜的事,带着骂道“只会引老公招汉子,这时候还不起来,挺着尸做甚么!”一头碎聒,一头穿衣服。静悄悄不见有人声响,嚷道:“索性不见则声,还嫌我做娘的多嘴哩!”夹着气蛊,跳下床来。抬头一看,正见女儿挂着,好似打秋千的模样。叫声“不好了!”连忙解了下来,早已满口白沫,鼻下无气了。方妈妈又惊又苦又懊悔,一面抱来放倒在床上,捶胸跌脚的哭起来。哭了一会,狠的一声道:“这多是孙家那小入娘贼,害了他性命。更待干罢,必要寻他来抵偿,出这口气!”又想道:“若是小入娘贼得知了这个消息,必定躲过我。且趁着未张扬时去赚得他来,留住了,当官告他,不怕他飞到天外去。”忙叫秃小厮来,不与他说明,只教去请孙小官来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