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交锋(第2/2页)

靳岄心中微微吃惊。他没料到夏侯信竟是这样的想法。

定山堰一旦溃堤,沈水下游无一幸免。但朝廷尚未有任何通文下达,诸城城守惴惴不敢动,唯有夏侯信这样违抗过圣意又有梁太师撑腰之人,敢做出转移城中百姓之决定。

“夏侯大人看来是要以身挡之?”靳岄带一丝戏谑与嘲讽,问。

“我以身挡之,本来就做好了不能两全的准备。”

夏侯信顿了片刻,忍不住似的,终于开口直说出昌良城难民哄抢军粮之事。

“小将军,你或许以为,昌良再撑数日就能吃上赈灾粮,可你是否知道那赈灾之粮早应该在一个月之前就抵达昌良?是谁挡下了?是谁作梗了?我当时不知道,也无暇去推测其中真意。赈灾粮迟迟不到,昌良城中已经没有一粒米,连城中首富的粮仓也全是麦皮。昌良城也有守军,守军军粮按照律例不可调动。你可知是我持刀持剑、下跪恳求,才让守军出粮赈灾?”夏侯信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城里真的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我孙儿年幼,他吃什么?他吃草根树皮。我吃什么?吃雪水。你以为粮食不过迟到而已,可每一日,昌和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新死之人被家人削肉拆骨吃入腹中,若家中有老父老母、贫弱小儿……你真以为易子而食只是传说?如此人伦惨剧,就在我眼前上演。日日大雪,雪下都是尸体。积尸不除,开春便是大疫,到时候又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死?小将军,若你是我,你如何选?”

他双目泛红,微微含泪,胸膛因急促的说话而起伏。

靳岄却真实地被夏侯信所说的一切震慑了。

他从未见过灾祸,对大灾的印象也不过是封狐城外大水后,父亲带他去看人们如何重建家乡。可灾中种种惨象,始终只存在于纸面,从未如此直接放过在他眼前。

他不禁想起碧山盟签订当日,那盛装打扮后唱着歌儿从楼上跳下的女人。世间诸般死,归结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死”而已,可“死”之前千万种痛苦,全因生之惨烈而起。

他心头震动,不禁攥紧拳头。他看到的是夏侯信撺掇灾民抢粮,却不知背后还有这样的事情。

“抢夺军粮,此事千真万确,我敢做,便敢当。”夏侯信道,“只要能救我管辖之百姓,以身挡之,为何不可?小将军觉得我来求你,很是荒唐,可这事情在我这儿确实再寻常不过。”

靳岄点了点头。风带着雨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握住腰间鹿头。冰润的鹿头卧在掌中,他冷静了下来。

“慷慨激昂,令人叹服。”靳岄说,“可是夏侯大人,你也不必抢走全部军粮。”

夏侯信怔了一瞬,竟慢慢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引得不远处的陈霜频频侧目。

“我这样一番陈词,你竟然还能……”他倒不生气,只打量靳岄,“好厉害、好稳当的一颗心啊,小将军。”

靳岄颔首:“大人谬赞。”

他相信夏侯信为了救昌良百姓而不得不抢军粮。但把军粮全部截留在昌良城,则是顺应了梁太师的愿望。同样的一件事,他做成后一是救济全城,这是天大的功德,二是为梁太师夺西北军军权添砖加瓦,这是自己的利益。

靳岄心道,夏侯信做事如此漂亮,说得又慷慨大义,实在狡猾又难得。

夏侯信笑完又说:“小将军知我复杂,为何要与我同行?”

靳岄轻笑:“夏侯大人想救仙门百姓,我也想救沈水下游的百姓。你我目标一致,自然同路。”

陈霜等人清理好路面杂物,众人再度骑马上路,奔走两夜后,马儿实在累得迈不开步,只好停下休息。陈霜与夏侯信坐在一块儿烤火,不知怎么的聊起了天。

他问夏侯信,既然知道定山堰以前就因开堰泄洪导致沈水大灾,为何现在连日大雨水位暴涨,不干脆转移百姓逃难?未雨绸缪不是更好么?

夏侯信放下手中肉干,认真道:“你是江湖游侠,对这土地上的事情或许知道得不多。有一句话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黎民百姓在什么地方生活,便会依赖什么地方。你以为逃难是卷个铺盖这样简单的事情么?拖儿带女,携老扶幼,忙忙乱乱。离了家乡到别处去,又要怎么活?种地的没了地,开铺子的没了货物,要活下去不容易。而活不下去,便会生出抢掠、烧杀之事,民怨四起。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城守不会让百姓撤离,同样,也没有哪个城池愿意接受外来的逃难者。”

他叹气:“哀民生多艰啊。”

陈霜听得连连点头,回头见到靳岄,诚恳无比:“夏侯信这人是个当好官的料,不像坏人。”

靳岄吃惊:“你又知道?”

陈霜:“他说得多好啊。”

靳岄笑道:“你虽然常常跟着岳莲楼,性子却还这么真纯,有趣、有趣。”

陈霜:“……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这样说,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靳岄:“我是夸你。”

陈霜半信半疑。

又过一日,众人终于抵达游隶城。游隶城地势较高,还未抵达城门便见到一座恢弘堤坝横跨沈水,雨雾中甚至看不清全貌。堤坝上的泄洪道开了一缝,浑浊黄水喷涌而出。等靠近游隶城,靳岄才知夏侯信说的都是真的,游隶城受灾不轻。

城门处,积水已经没过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