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 露影太荒唐封金预告 怀诗忽解脱对月长嗟(第2/3页)

燕西也向睡椅上一躺,两脚架了起来,摇曳了一阵,心里就玩味刚才母亲所说的话。觉得这事决非突然而来,必定是清秋出的主意。于是跳了起来,就向内院里走。到了自己屋子里,见清秋面朝外,在枕上已经睡着了。便嚷道:“呔!醒醒罢。”说着,两手将她乱推。清秋猛然惊醒过来,口里还连喊了两声哎哟!睁眼看是燕西,便问道:“有什么事吗?”燕西向椅子上一坐,两腿一伸,两手插到裤袋里去,昂了头不作声。清秋看他这样子,又像是要生气了,便坐起来道:“你要什么?”燕西道:“我要钱,把钱花光了,大家要饭去,有什么要紧?我就是这样办,你干涉我也是不成。”说着又跳了起来。清秋道:“这真怪了。跑进屋子来,把人叫醒,好好地骂上一顿。你花你的钱,我干涉你作什么?昨天你拿钱,我虽然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听不听,本来在你,而且钱由你拿去了,又没碍着我的事。你把钱花光了,倒回家来找人生气?”燕西道:“你还要装傻吗?你把这些事全告诉了母亲,让母亲去和我为难,你好坐现成的天下,对是不对?你只管运动母亲封存起来,我就是没钱,也不至于在家里守着你,我有地方找乐儿去。我现在并没带钱,你看看。”说时,将手在腰里拍了几下,又道:“我一样的出去玩几天给你看!我走了,你又有我什么法子呢?”说毕,到房后身,拿了一套西服和一件夹大衣,挺着脖子走了。清秋殊不料燕西是如此地不问情由,胡乱怪人。他发完了脾气,连别人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就掉头走了。听他的口音,竟是只图眼前的快活,将来他自己怎样,已经不放在心上,更哪里会去管别人的死活哩?想起去年这时,二人正度着甜蜜的爱情生活。自己一片痴心,以为有了这样一个丈夫,便是终身有所寄托,什么都在所不计。到了现在,不但是说不上什么寄托,简直自己害了自己了。在家里度着穷苦的生活,虽然有时为了钱发愁,但是精神上很自然的,不用得提防哪一个,也不用得敷衍哪一个,更不会有人在背后说一句闲话。现在连说一句话走一步路,都得自己考量考量,有得罪人的地方没有?这样的富贵日子,也如同穿了浑身的锦绣,带着一面重枷,实在是得不偿失。心里如此的想着,只管懊悔起来,不知不觉的,垂下几点泪。因听得玉芬在院子门外说话,又怕她撞了进来,在枕头底下,找出一块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自己叹了一口气道:“这样的人生,过着有多大意味?管什么产后不产后,我还老躺在床上作什么?将被一掀,就下床来在沙发上坐着。呆坐一会,也是闷不过,就缓缓地走出屋子,到廊檐下来,看看院子里的松竹。她只一出正屋的门,李妈看见,老远地呀了一声道:“我的少奶奶,你怎样就跑出来了哩?受了风,可不是闹着玩的呀。”说着,她已是迎上前来,挡住了去路。清秋笑道:“我的命很贱,死不了的,受一点寒风,并不要紧的。”李妈只管将她向屋子里面推,笑道:“千万请你进去,若是让太太知道了,说我们不小心伺候,我们是吃不了兜着走呢。”清秋笑道:“这是笑话了,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难道还要你作保姆不成?”清秋口里虽然如此说,到底还是向后退着,退到屋子里去了。只是她心里已增加了无限的烦恼,无论如何,在床上已经不能安静地躺着。一人坐到了下午,在沙发上打瞌睡。

金太太悄悄地进来,要看燕西在做什么。在廊子外听听屋子里寂然无声,由窗子眼向里面一望,倒吃了一惊,便在窗外叫道:“清秋!清秋!你这是怎么?”清秋也是睡得正熟,猛然被金太太一声叫醒,身子一哆嗦。金太太说着话,已是走进屋来,站着望了清秋的脸色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是和燕西生了气,故意这样作践身体呢,还是在床上坐不住了,要下地来走走?”清秋笑道:“我好好的,并没有和他生什么气,我是睡得不耐烦了。”金太太道:“那不行,你得赶快去躺下。你初生就这样胡闹,你不知道是危险万分的事吗?那不行,那不行,上床去,上床去。”说着牵了清秋一只手,就让她到床上去。清秋也是看到老人家用意殷勤,不便执拗,只得笑着上床去了。金太太道:“我看你这样子,对于带孩子一件事,简直是不行。你不要再拒绝我的主张,还是雇个侞妈罢。”清秋道:“并不是我敢拒绝母亲,不过没和燕西说好,我就这样办了,他将来又是不快活。而且我想小孩子,能够喝自己的侞更好,省得经过那些无知识侞妈来盘弄。”金太太道:“好虽好,我看你什么不知道,可让我躁心呢。你或者是为了省那几个钱,可是不用存那心思,就让燕西没出息,难道咱们家雇侞母的钱,还会发生什么问题吗?”清秋心里想着,那未必不发生问题,只是口里不敢说出罢了。当金太太在这里,就忍耐着躺在床上。接着又是道之回家来看她,二姨太也来谈说了一阵,倒不寂寞。

到了晚上,依然不见燕西的影子,料是又出去了。照他这两个月行动看起来,只管和白秀珠一天亲密一天,当然是和她在一处周旋。然而白秀珠的哥哥,新近已放了镇守使,手下带有一万多兵,驻在的地方,民脂民膏都是他的,秀珠家里很有钱用。她和燕西住一处,就让吃喝逛三个字,完全是燕西花钱,也不能一天花好几百块。这于白秀珠之外,必另有个花钱的地方。一个人当父丧未久的时候,还能这样花天酒地地闹,那世界上还有什么事,再可以让他伤心的?我就再悲苦些,他能正眼看一看吗?越想越难过,自己就慢慢地由最近追溯到以前,觉得去年这个时候,燕西图着接近自己,在落花胡同租下房子,那一番铺张扬厉,真个用钱如泥沙一般。那个日子便不觉得他太浪费,只觉得待人殷勤,终于是让他买了这颗心了。清秋由这里一想,自己是个文学有根底,常识又很丰富的女子,受着物质与虚荣的引诱,就把持不定地嫁了燕西。再论到现在交际场上的女子,交朋友是不择手段的,只要燕西肯花钱,不受他引诱的,恐怕很少吧?女子们总要屈服在金钱势力范围之下,实在是可耻。凭我这点能耐,我很可以自立,为什么受人家这种藐视?人家不高兴,看你是个讨厌虫,高兴呢,也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无论感情好不好,一个女子作了纨绔子弟的妻妾,便是人格丧尽。她一层想着逼进一层,不觉热血沸腾起来。心里好象在大声疾呼地告诉她,离婚,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