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回 航海倚英雌更谋捷径 弃家付儿辈独隐名山(第2/4页)

吃过饭以后,燕西还是不曾出门,下午就走到敏之屋子里来,见她大姊妹俩,坐在一张写字台两面,正在填对一张表格。不知道是不是能看的,就坐在一边。敏之将手上的钢笔,插在墨水瓶子里,将吸墨纸压按了一按填的表,然后十指相抄,放在桌子,很从容地回转头来问道:“你到这里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来商量的吧?”燕西点了点头。润之手上捧了一本帐簿在看,放下帐簿笑道:“你什么不如意了,态度这样消极?”燕西道:“我怎能够象你们这样镇静呢?”说毕,又皱了一皱眉毛。敏之对润之道:“不和他说笑话罢。”因回头来道:“你说。”燕西两手一扬道:“都走了,我怎么办呢?”敏之道:“你是有办法的呀,你不是要和秀珠到德国去吗?”润之道:“我们也上欧洲去呢,若是你坐西伯利亚火车的话,我们还可以同道。”燕西道:“上什么德国?人家不过是那样一句话罢了。”敏之道:“什么?闹了许久,倒不过是一句话!”燕西点点头道:“咳!可不是!”润之道:“那为什么呢?你算白忙一阵子吗?”敏之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前说得非常之热闹,盘马弯弓,好象马上就要动身,到了现在,怎么闹个无声无臭?”燕西道:“可不是!我是肚子里搁不住事的人,得了一点消息,十分认真,预备马上就走,连饯行酒都吃了好几回。到了现在,闹个杳无下文,我真不好意思对人说。”润之道:“难道秀珠以前是把话冤你的吗?她这可就不该!”燕西道:“冤倒不是冤,本来白大爷派两个专员到德国去,是办军火的。因为那笔办军火的钱,听说要移到政治上去用,这两个人动身,就缓下来。当这事已经缓办了,秀珠还没有给我消息,恰是家里都不要我走,我也没有去打听。后来我和秀珠谈起来,说是错过了机会。她说人还没有走,机会还在,我倒很高兴。我又在别一处打听,知道是这么一回子事,就问她究竟能不能走?她说不要紧,巡阅使方面就不办军火,也要派人到德国去考察军事的,至迟八月以前可以走。我问是陰历八月,是阳历八月?她就不耐烦,说我太嗦了,所以我不知究竟。我看这事,简直有点靠不住。”敏之正色道:“这是多重大的事,她哪这样和你开玩笑?你这东西,迷信着她家是新起来的军阀,把自己妻子弄走……”敏之越说越气,真个柳眉倒竖,两只手摸着表格,带着拍灰,在那沉重的声音里面,啪啪作响,可以表示她心中含着忿怒。燕西向来是怕姐姐的,低了头,只管用手摸额角。润之道:“秀珠也有点贫儿暴富,乱了手脚。这年头儿,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有点儿风头,就得什么劲?这叫小人得志便颠狂,我最瞧不起这种人。也是老七这种人太没有志气,倒肯去小小心心地伺候她!”燕西红了脸道:“谁伺候她?我为了这事,告诉了金荣,叫以后秀珠来了电话,不必接她的。”敏之微笑道:“你能下那个决心?”燕西道:“你们总不肯信我有点志气。”润之点点头道:“他这个人喜好无常的,也许作得到。”燕西听了这话,越发是脸上涨得通红的了。敏之道:“我们两人都说你,说得你是怪难为情的,既往不咎,这些话也不必说了。我现在问你,你不出洋打算怎样办?”燕西道:“母亲不是要到西山去吗?我可以一路跟着到山上去陪伴她,母亲什么时候进城,我就什么时候回来。”敏之道:“你知道山上的生活,是很寂寞的吗?你可别因为一时高兴,随嘴就说了出来。”燕西将脚一顿道:“不!决不!”润之摇摇头,微笑道:“这个话,我不能相信你。山上没有戏听,没有电影看,也没有跳舞场消遣,许多你所爱的东西,都没有。你上山去玩个新鲜,两三天就跑回来。剩下母亲一个人,那倒不如让她根本就是一个人去的好。你要去也可以,先到后面园子里那间小书房里住三天不出来,试一试,若是你守得住,你就可以上山去。要不然,趁早别提,免得又闹一桩笑话。”敏之道:“何必说那些?母亲也决不会让他一道去的。”燕西想了一想道:“你这话说得也是,但是我要不到山上去,我住在北京城里,就剩我一个孤鬼,我怎样生活呢?”敏之望了望他,又望望润之,沉吟着道:“我倒有个办法,只是这件事关系很大,我不敢作这个主,等我向母亲请过示,我再告诉你。”燕西站起来,向她作了个揖道:“你若是有办法,就告诉我罢,也省得我胡着急。”敏之皱了眉道:“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好惹。我听你说得可怜,愿意和你出个主意,你倒又逼着我说出来。”润之笑道:“你既不肯说出来,就不该预先告诉他有办法,自己的兄弟,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那个急性子,你说出这样半明半暗的话来,不是要他的命吗?老七,你别的聪明,这事你有什么猜不出来的?五姐的意思,愿意带你到欧洲去。只是你还愿意念书吗?”燕西望了敏之笑道:“六姐说的这话……”敏之道:“我倒是有这一点意思。只是有两个大前提先要解决。其一,每年在外国不花一万,也要花好几千,设若有个六七年不回来,你自己可担任得起?其二,你现在还是二十岁的人,鲅虿估危总算不晚。你到欧洲去,可要实实在在地念书,不能抱着镀金主义前去。你那个本领,自己应该知道,先要下死功夫预备两年,然后才进大学,你能不?brgt;

这里敏之、润之,自办她们的表册。到了晚上,她俩将誊清的表册,送给金太太过目。金太太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道:“你们写得很仔细,重要的东西,都记上了。这些东西,你们都检查过了吗?”敏之道:“都检查过了,到今天为止,已经是四天四晚了。”金太太道:“咳!能帮我一点忙的,偏是要出门了。四个儿子,就都是生下来的少爷,预备作大老爷的。”润之笑道:“你就别再这样比方了。知道的,你是刺激三个哥哥,一个兄弟。不知道的,还要说你有点偏心,重女轻男呢。”金太太道:“现在也无所谓了,不是大家都散了吗?”她说着话,态度倒是很坦然的。人坐在藤椅上,旁边的茶几上,放了一大杯菊花茶,她一手捻着一串佛珠子,一手扶了茶杯,端起来喝一口,又复放下,脸上并不带一点愁容。敏之望了望润之,润之微点着头,又将嘴动了几动。敏之说道:“妈,我有件事和你商量,你可别生气。”金太太道:“你不用说,我明白了。下午我看到燕西由后面出来,准是他又托你们说人情来了。男女婚姻自由,我早就是这样主张的。到了如今,……”说着,人向椅子上一靠,又叹一口气道:“他娶姓红的也好,他娶姓白的也好,我一了百了,也管不了许多。”敏之笑道:“和老七讲情,那是真的,可是他除了婚姻问题而外,不见得就没有别的事。你一不满意他起来,就觉得他样样事情都不好了。”说着,就把燕西受了秀珠的欺骗,自己愿意带他出洋的话,说了一遍。金太太道:“你们能相信他有那种毅力吗?我看他这种人,是扶不起来的,不必和他去打算了。在北京城里,无论他闹到什么地步,不过是给金家留下笑柄,若到外国去,作了不体面的事,可是替中国人丢脸。你明白吗?”敏之听了这话,默然了一会。润之道:“他究竟年纪轻一点,他自己既然拿不出主意来,我们多少要替他想点法子才好。难道看到任什么事不成,就丢了他不管吗?”金太太道:“我真也没有他的法子了。”说着,又摇了几下头。敏之道:“话里如此,我想人的性情多少也要随着环境更改一点。老七在家里,没有和什么研究学问的人来往,所以不容易上进。若是到了外国去,把他往学校里一送,既没有朋友,游戏的地方又不大熟,自然不得不念书。”金太太道:“初去如此罢了,日子久了,一样的坏。不过我对于他,实在没有办法。若是你们愿意带他到欧洲去,我也不拦阻。可是将来钱用光了,别和我要钱。我现在没有积蓄了,你们是知道的,我还能供给他去留学吗?”敏之道:“他自己还有一点钱呢。”金太太点点头道:“好罢,那就尽他的钱去用罢,别在我面前再提他了。”润之笑道:“你管总是得管的,凡事也顾全不了许多,只好作到哪里是哪里。现在一定把事情看死了,料着他不能回心转意,就把他扔在北京城里,眼看他就要不得了,那还不是将来的事呢!”金太太默然了许久,才淡淡地答应一声道:“好罢,这件事我也就交给你们去办,我不管了。今晚上咱们说些别的,别谈这个。”敏之道:“你要走的话,也得和大哥提一提吧?”金太太道:“那不是找麻烦吗?你们只管依了我的话去办就是了,他要怪你的话,你就说是我分付的,不能违抗就是了。等到后天我要走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他。”敏之心想,凤举夫妇,也是知道这事的,不过时间没有确定罢了。就是今晚上不说出来,似乎也不要紧,于是也不问其所以然,坐了一会儿,各自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