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页)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得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就说:保准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

"这种死法怕有点不太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颈,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蜥蜴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地到处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千万可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这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这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蓦地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少顷,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们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也早早晚晚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这样。而这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抚摸她的背。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在另作商量也不迟,商量往下该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总不能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么,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双肩绷得紧,才这样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更轻些。"

"你怎么好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的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哇!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就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崩离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同我一起睡觉?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犹如寻觅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缓缓移步。

"原谅我。"直子温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几下头说,"不是我存心难为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真的原谅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怄气。"

"或许我还没真正理解你。"我说,"我不是个头脑灵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个过程。但只要时间,总会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彻底。"

我们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我时而用脚尖踢动知了残骸或松塔,时而抬头仰望松树间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两手插在外衣袋里,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么。

"嗳,渡边君,真喜欢我?"

"那还用说?"我回答。

"那么,可依得我两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摇摇头:"两件就可以,两件就足够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对你这样来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兴,真是--雪里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还会来的。"我说,"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身边呆过。可能一直记住?"

"永远。"我答道。

她便没再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冈,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胁迫。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来看呐,这儿好像有井。"我冲着她的后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动情地一笑,轻轻抓住我的胳膊,然后肩并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远都不会把我忘掉?"她耳语似的低声询问。

"是永远不会忘。"我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尽管如此,记忆到底还是一天天模糊起来。在如此追踪记忆的轨迹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甚至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丧失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堆那样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而化为一滩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