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11页)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晤--"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裸体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睛看着我将食物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的咖啡。老板娘把盘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鲍嘉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潟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也有时一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儿?"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拄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吊带衔在口里,窃窃私语似的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入,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II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借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的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12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12点在此相见。"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座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是觑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12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12点35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1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起书来。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会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II"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69年度人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晤,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手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