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笔记(第3/9页)

我看到他脸上先后现出恼怒、厌恶和怀疑之色。他眯着眼斜睨着我。我知道这一次他会努力摆脱那个恨我的人,那人恨我,因为我从他那儿取走了某样东西。我也知道当索尔处于“自我”本性的时候,他会考虑我说的话,而且因为具有责任感,实际上,他会去做我所要求的事情。

这时候他开口了,语气愠怒而阴沉:“那么,你是要把我一脚踢开了。”

我说:“那不是我说的话。”——这是对那位负责可靠的人说的。

他说:“我没有听你任意摆布,所以你要把我一脚踢开。”

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便已猛地坐起对他尖叫起来:“看在上帝分上,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他本能地往后躲开了。我知道对他来说一个女人的歇斯底里尖叫意味着他将挨打了。我想我们两人竟会住在一起,而且还会如此亲密得不分彼此,这真是多么古怪,因为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打过人。他甚至避到了床的尽头坐着,随时准备奔出去,以躲避女人的尖叫和攻击。我不再尖叫,而是哭喊着:“你难道没看出来,我们一直在绕着,在绕一个怪圈吗?”他的脸色阴沉,情绪抵触,我知道他会反对离开此地。我转过身去,拼命压下胃中的恶心感,说:“不管怎么样,简纳特回来时,你得离开这儿。”

我事先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或者说想到这件事。我躺着思忖。当然这话已经说出口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很感兴趣,并无敌意。

“要是我的孩子是儿子,你可以留下来。你们可以互相认同。至少可以待一段时间,直到你找到别的去处。但既然我的是女儿,你就得离开,因为你会把我们看做两个女人,两个敌对者。”他缓缓点了点头。我说:“这真是古怪,我一向为厄运、天数、命中注定等等感觉所苦恼,但侥幸的是我有个女儿而不是儿子。这纯粹是运气。因此你得离开,这是没办法的事。而我的生活,也将因此而完全改变。”我抓住运气这个说法,便感到自在多了,不那么受约束了。我说:“这真是奇怪,有了个孩子,女人便感到她们步入了某种必然的命运。然而,这件我们感到最最必然的事情的核心,却又纯粹靠运气。”他斜着眼睛看着我,目光颇多温情而无敌意。我说:“不管怎么说,除了机缘,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能改变我有个女儿而不是儿子这一事实。试想一下,索尔,假如我有个儿子,我们就会有你们美国人所谓的关系。长期的关系。这发展下去,就会有种种可能了,谁知道呢?”

他平静地问:“安娜,我真的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吗?”

我说话的时候不折不扣全然是他那种愠怒阴沉的口气——是向他学的,而此时此刻,可以说,他却不用这种口气说话了,因为这时候他既温和又幽默:“我没耗费时间去看精神病医生,不知道什么人对我有好处,我只是自己照顾自己。”

“别提什么精神病医生吧。”他说,一边伸出手搁在我的肩头。他微笑着,关爱着我。那个时刻他真是一心一意的,是个好人。然而我却已经透过他的脸,看到某种邪恶的力量,正在回到他的眼中。他正在与自我搏斗。我看出那搏斗正与我在睡梦中拒绝外来人物想进入我的躯体的情况类似。他这一番搏斗如此激烈,以致他闭目凝坐时,额上汗都出来了。我拉过他的手,他便紧紧攥住我的手,说:“好,安娜,好。好。别担心。相信我。”我们坐在床上,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他擦去了额上的汗,然后亲吻我,说:“放几段爵士乐吧。”

我放了一些早期阿姆斯特朗的唱片。我坐在地板上。这大房间是一个世界,有着炉火的闪光,也有着阴影。索尔躺在床上,听着爵士乐曲,脸上是真诚的心满意足的神情。

就在那个时刻,我无法“回想起”病恹恹的安娜。我知道她就近在眼前,正等着出来,只要某个按钮一揿就行——但仅仅如此而已。我们沉默了很久。我不知道,当我们开口的时候,会是哪两个人在交谈。我在想,要是发生在这房间里的无数次谈话,那些交谈、口角、争辩和恶心,都有录音的话,那录音听起来就会像世上不同地区的一百个不同的人在说话、叫喊和提问一样。

我坐着,很想知道当我开始说话时,是个什么人叫出声来,于是说:“我一直在想……”我俩无论谁开口说“我一直在想”,这话便成了玩笑。他笑着说:“那么你是一直在想着。”

“要是一个人会遭到不属于他一伙的另一人的侵扰,为什么人们就不会——我指的是人民大众——遭到异己者的侵扰呢?”

他躺在床上,合着爵士乐节奏拍着自己的嘴唇,像在弹拨一把想像中的吉他。他没作回答,只做了个鬼脸,那意思是说:我正在听呢。

“问题的关键是,同志……”我停下了,听自己如何以一种讽刺挖苦的怀旧口吻说这个词,现在我们都是这样说的。我想这与那位放映员嘲弄的语气最接近了——是不信任和破坏的表现。

索尔搁下了他想像中的吉他,说:“哦,同志,如果你是说广大群众受了外来情感的影响,那么同志,我很高兴,你不顾一切仍坚持着你的社会主义原则。”

他语带讥讽地用“同志”、“群众”这些词,而这时他的声音又变得痛苦了:“因此,同志,我们必须做的事,便是作好安排,向广大群众——他们就像许多空空的容器一样——灌输美好、有用、纯洁、善意而又和平的情感,正像我们这样。”他说的绝不是讥刺,不完全是放映员的口气,但也差不多。

我说:“这便是我所说的那类事,那种嘲弄,但你是很少这样做的。”

“由于我从一个百分之百的革命者裂变出来,我发现我已裂变得一无是处,都惹自己讨厌了。这是因为我从未睁着眼生活,以使自己变得成熟起来。我这一生是这样度过的——直到最近才有所改变——随时准备着听从某人一声召唤:‘拿起武器’,或者是‘办好那个集体农庄’,或者是‘组织起那条纠察线’。我一直相信不到三十岁我就会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