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拐财远遁 汤来保欺主背恩

诗曰:

燕入非傍舍,鸥归只故池。断桥无复板,卧柳自生枝。

遂有山陽作,多惭鲍叔知。素交零落尽,白首泪双垂。

话说韩道国与来保,自从拿着西门庆四千两银子,江南买货物,到于扬州,抓寻苗青家内宿歇。苗青见了西门庆手札,想他活命之恩,尽力趋奉。又讨了一个女子,名唤楚云,养在家里,要送与西门庆,以报其恩。韩道国与来保两个且不置货,成日寻花问柳,饮酒宿妇。只到初冬天气,景物萧瑟,不胜旅思。方才将银往各处买布匹,装在扬州苗青家安下,待货物买完起身。先是韩道国请个表子,是扬州旧院王玉枝儿,来保便请了林彩虹妹子小红。一日,请扬州盐客王海峰和苗青游宝应湖,游了一日,归到院中。又值玉枝儿鸨子生日,这韩道国又邀请众人,摆酒与鸨子王一妈做生日。使后生胡秀,请客商汪东桥与钱晴川两个,白不见到。不一时,汪东桥与钱晴川就同王海峰来了。至日落时分,胡秀才来,被韩道国带酒骂了两句,说:“这厮不知在那里吃酒,吃到这咱才来,口里喷出来的酒气。客人到先来了这半日,你不知那里来,我到明日定和你算帐。”那胡秀把眼斜瞅着他,走到下边,口里喃喃呐呐,说:“你骂我,你家老婆在家里仰扇着挣,你在这里合蓬着丢!宅里老爹包着你家老婆,**的不值了,才交你领本钱出来做买卖。你在这里快活,你老婆不知怎么受苦哩!得人不化白出你来,你落得为人就勾了。”对玉枝儿鸨子只顾说。鸨子便拉出他院子里,说:“胡官人,你醉了,你往房里睡去罢。”那胡秀大吆大喝,白不肯进房。不料韩道国正陪众客商在席上吃酒,听见胡秀口内放屁辣臊,心中大怒,走出来踢了他两脚,骂道:“贼野囚奴,我有了五分银子,雇你一日,怕寻不出人来!”即时赶他去。那胡秀那里肯出门,在院子内声叫起来,说道:“你如何赶我?我没坏了管帐事!你倒养老婆,倒赶我,看我到家说不说!”被来保劝住韩道国,一手扯他过一边,说道:“你这狗骨头,原来这等酒硬!”那胡秀道:“叔叔,你老人家休管他。我吃甚么酒来,我和他做一做。”被来保推他往屋里挺觉去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来保打发胡秀房里睡去不题。韩道国恐怕众客商耻笑,和来保席上觥筹交错,递酒哄笑。林彩虹、小红姊妹二人并王玉枝儿三个唱的,弹唱歌舞,花攒锦簇,行令猜枚,吃至三更方散。次日,韩道国要打胡秀,胡秀说:“小的通不晓一字。”道国被苗青做好做歹劝住了。

话休饶舌。有日货物置完,打包装载上船。不想苗青讨了送西门庆的那女子楚云,忽生起病来,动身不得。苗青说:“等他病好了,我再差人送了来罢。”只打点了些人事礼物,抄写书帐,打发二人并胡秀起身。王玉枝并林彩虹姊妹,少不的置酒马头,作别饯行。从正月初十日起身,一路无词。一日到临清闸上,这韩道国正在船头站立,忽见街坊严四郎,从上流坐船而来,往临清接官去。看见韩道国,举手说:“韩西桥,你家老爹从正月间没了。”说毕,船行得快,就过去了。这韩道国听了此言,遂安心在怀,瞒着来保不说。不想那时河南、山东大旱,赤地千里,田蚕荒芜不收,棉花布价一时踊贵,每匹布帛加三利息,各处乡贩都打着银两远接,在临清一带马头迎着客货而买。韩道国便与来保商议:“船上布货约四千余两,见今加三利息,不如且卖一半,又便宜钞关纳税,就到家发卖也不过如此。遇行市不卖,诚为可惜。”来保道:“伙计所言虽是,诚恐卖了,一时到家,惹当家的见怪,如之奈何?”韩道国便说:“老爹见怪,都在我身上。”来保强不过他,就在马头上,发卖了一千两布货。韩道国说:“双桥,你和胡秀在船上等着纳税,我打旱路同小郎王汉,打着这一千两银子,先去报老爹知道。”来保道:“你到家,好歹讨老爹一封书来,下与钞关钱老爹,少纳税钱,先放船行。”韩道国应诺。同小郎王汉装成驮垛,往清河县家中来。

有日进城,在瓮城南门里,日色渐落,忽撞遇着坟的张安,推着车辆酒米食盐,正出南门。看见韩道国,便叫:“韩大叔,你来家了。”韩道国看见他带着孝,问其故,张安说:“老爹死了,明日三月初九日断七。大娘交我拿此酒米食盒往坟上去,明日与老爹烧纸。”这韩道国听了,说:“可伤,可伤!果然路上行人口似碑,话不虚传。”打头口径进城中。到了十字街上,心中算计:“且住。有心要往西门庆家去,况今他已死了,天色又晚,不如且归家停宿一宵,和浑家商议了,明日再去不迟。”于是和王汉打着头口,径到狮子街家中。二人下了头口,打发赶脚人回去,叫开门,王汉搬行李驮垛进入堂中,径到狮子街家中。二人下了头口,打发赶脚人回去,叫开门,王汉搬行李驮垛进入堂中。老婆一面迎接入门,拜了佛祖。王六儿替他脱衣坐下,丫头点茶吃。韩道国先告诉往回一路之事,道:“我在路上撞遇严四哥与张安,才知老爹死了。好好的,怎的就死了?”王六儿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谁人保得无常!”韩道国一面把驮垛打开,取出他江南置的许多衣裳细软等物,并那一千两银子,一封一封都放在炕上。老婆打开看,都是白光光雪花银两,便问:“这是那里的?”韩道国说:“我在路上闻了信,就先卖了这一千两银子来了。”又取出两包梯己银子一百两,因问老婆:“我去后,家中他也看顾你不曾?”王六儿道:“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你这银子还送与他家去?”韩道国道:“正是要和你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老婆道:“呸,你这傻奴才料,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急你送与他一半,交他招暗道儿,问你下落。到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雇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安放不下你我!”韩道国道:“丢下这房子,急切打发不出去,怎了?”老婆道:“你看没才料!何不叫将第二个来,留几两银子与他,就叫他看守便了。等西门庆家人来寻你,保说东京咱孩儿叫了两口去了。莫不他七个头八个胆,敢往太师府中寻咱们去?就寻去,你我也不怕他。”韩道国道:“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到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甚么。想着他孝堂里,我到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往他家烧纸。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婬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的我好讪的。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就坐轿子来家了,想着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这几两银子。”一席话,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夫妻二人,晚夕计议已定。到次日五更,叫将他兄弟韩二来,如此这般,叫他看守房子,又把与他一二十两银子盘缠。那二捣鬼千肯万肯,说:“哥嫂只顾去,等我打发他。”这韩道国就把王汉小郎并两个丫头,也跟他带上东京去。雇了二十辆车,把箱笼细软之物都装在车上。投天明出西门,径上东京去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