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棣萼双绝武士道舍生 霹雳一声革命团特起(第2/4页)



过了些时,六之介不见哥哥来,终有些牵挂,偷个空儿,又到戏院宿舍里来探望他哥哥。谁知一到宿舍里卧房前,只见房门紧闭,推了几遍没人应,叫个仆欧来问时,说小山先生请假回大岛村去已经五六天了。六之介听了惊疑,暗忖哥哥决不会回家,难道真做出来,这倒是我误了事了。转念一想,下女花子,虽则哥哥恨她,哥哥的真去向,只怕她倒知些影响,回头就向仆欧道:“这里有个下女花子,可能叫她来问一下?”仆欧微笑答道:“先生倒问起花子?可巧花子在小山先生走后第二天,也歇了出去,不知去向了。”说时咬着唇,露出含有恶意的笑容。这一来,倒把六之介提到浑术里,再也摸不清路头,知道在这里也无益,出来顺便到戏院里打听管事人和他的同事,大家只知道他正式请假。不过有几个说,他请假之前,觉得样子是很慌忙的,也问不出个道理来。六之介回家,忙写了一封给大岛村亲戚的信,一面又到各酒吧间、咖啡馆、妓馆去查访,整整闹了一星期,一点踪迹也无。

六之介弄得没法摆布,寻访的念头渐渐淡了。

那时日本海军,正在大同沟战胜了中国海军,举国若狂,庆祝凯胜,东京的市民尤其高兴得手舞足蹈。轮盘赌场里,赌客来得如潮如海,成日成夜,整千累万的输赢。生意越好,事务越忙,意气越高,连六之介向前的眼光里,觉得自己矮小的身量也顿时暗涨一篙,平升三级,只想做东亚的大国民,把哥哥的失踪早撇在九霄云外。那天在赌场里整奔忙了一夜,两眼装在额上的踱回寓所,已在早晨七点钟,只见门口站着个女房东,手里捏着一封信,见他来,老远地喊道:“好了,先生回来了。这里有一封信,刚才有个刺骚胡子的怪人特地送来,说是从支那带回,只为等先生不及,托我代收转交。”六之介听了有点惊异,不等他说完就取了过来,瞥眼望见那写的字,好象是哥哥的笔迹,心里倒勃地一跳。看那封面上写着道:

东京下谷区龙泉寺町四百十三番地

小山六之介

小山清之介自支那天津

六之介看见的确是他哥哥的信,而且是亲笔,不觉喜出望外,慌忙撕开看时,上面写的道:

我的挚爱的弟弟:我想你接到这封信时,一定非常的喜欢而惊奇。你欢喜的,是可以相信我没有去实行疯狂的自杀;你惊奇的,是半月来一个不知去向的亲人,忽然知道了他确实的去向。但是我这次要写信给你,还不仅是为了这两个简单的目的,我这回从自杀的主意里,忽然变成了旅行支那的主意。这里面的起因和经过,决定和实现,待我来从头至尾的报告给你。自从那天承你的提醒,又受你的看护,我顿然把盲目或疯狂的自杀断了念。不过这个人生,我还是觉得倦厌;这个世界,我还是不能安居。自杀的基本论据,始终没有变动,仅把不择手段的自杀,换个有价值的自杀,却只好等着机会,选着题目。不想第二天,恰在我们的戏院里排演一出悲剧,剧名叫《谍牺》,是表现一个爱国男子,在两国战争时,化装混入敌国一个要人家里;那要人的女儿本是他的情人,靠着她探得敌军战略上的秘密,报告本国,因此转败为胜。后来终于秘密泄漏,男人被敌国斩杀,连情人都受了死刑。我看了这本戏,大大地彻悟。我本是个富有模仿性的人,况在自己不毛的脑田里,把别人栽培好的作物,整个移植过来,做自己人生的收获,又是件最聪明的事。我想如今我们正和支那开战,听说我国男女去做间谍的也不少,我何妨学那爱国少年,拚着一条命去侦探一两件重大的秘密。做成了固然是无比的光荣,做不成也达了解脱的目的。当下想定主意,就投参谋部陈明志愿。恰值参谋部正有一种计划,要盗窃一二处险要的地图,我去得正好,经部里考验合格,我就秘密受了这个重要的使命,人不知鬼不觉地离了东京,来到这里。

我走时,别的没有牵挂,就是害你吃惊不小,这是我的罪过。我现在正在进行我的任务,成功不成功,是命运的事;勉力不勉力,是我的事。不成便是死,成是我的目的,死也是我的目的。我只有勉力,勉力即达目的。我却有最后一句话要告诉你:死以前的事,是我的事,我的事是舍生;死以后的事,是你的事,你的事是复仇。我希望你替我复仇,这才不愧武士道的国民!这封信关系军机,不便付邮,幸亏我国一个大侠天弢龙伯正要回国,他是个忠实男子,不会泄漏,我便托付了他,携带给你。

并祝你的健康!

你的可怜的哥哥清之介白

六之介看完了信,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哥哥总算有了下落;急的是做敌国的侦探,又是盗窃险要的地图,何等危险的事,一定凶多吉少。自肚里想:人家叫哥哥“大痴”,这些行径,只怕有些痴。好好生活不要过,为了一个下女要自杀;自杀不成功,又千方百计去找死法;既去找死,那么死是你自愿的,人家杀你,正如了你的愿,该感谢,为什么要报仇?强逼着替你报仇,益发可笑!难道报仇是件好玩的事吗?况且花子的同时失踪,更是奇事。哥哥是恨花子的,决不会带了走;花子不是跟哥哥,又到哪里去呢?这真是个打不破的哑谜!忽然又想到天弢龙伯是主张扶助支那革命的奇人,可惜迟来一步,没有见识见识怎样一个人物,不晓得有再见的机会没有?若然打听得到他的住址,一定要去谢谢他。六之介心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阵,到底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只得把信收起,自顾自去歇他的午觉。从此胸口总仿佛压着一块大石,拨不开来,时时留心看看报纸,打听打听中国的消息,却从来没有关涉他哥哥的事。只有战胜的捷报,连珠炮价传来;欢呼的声浪,溢涨全国,好似火山爆裂一般,岛根都隆隆地震动了。不多时,天险的旅顺都攻破了,威海崴也占领了,刘公岛一役索性把中国的海军全都毁灭了。骄傲成性的六之介,此时他的心理上以为从此可以口吞渤海,脚踢神州,大和魂要来代替神明胄了,连哥哥的性命也被这权威呵护,决无妨碍。忽然听见美国出来调停,他就破口大骂。后来日政府拒绝了庄、召两公使,他的愤气又平了一点。不想不久,日政府竟承认了威毅伯的全权大使,直把他气得三尸出窍,六魄飞天,终日在家里椎壁拍几地骂政府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