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第5/21页)

就这样,当时没有给焦副部长诊断。可是,在那间办公室坐了那么久,谈了些什么呢?对,秦波同志问了好些问题,问得真仔细啊!

“陆大夫,你在医院工作几年了?”

几年?她一时算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是哪年毕业的,就那么回答了:

“我是六一年来的。”

“啊,六一年,那也有十八年了。”

秦波屈指算着,十分认真的样子。

她问这些干什么?只听赵院长从旁说道:

“陆大夫临床经验很丰富,手术做得很漂亮。”

赵院长为什么要当着病人这么夸赞自己?这有什么必要呢?

秦波同志又问道:

“你身体好像不大好,陆大夫?”

这又是什么意思?她整天给别人治病,很少研究自己的健康。本院的保健科甚至没有她的病历档案,也从未有上一级的领导问过她的身体状况。怎么面前坐的这位初次见面的客人忽然关心起自己的身体来了?她迟疑了一下,记得是回答说:“我身体很好。”

赵院长在一旁又说话了:

“她在我们这儿,就算身强力壮的了。陆大夫,我记得,你这几年一直是全勤。”

她没有回答。她闹不明白,全勤不全勤,身体好不好,和面前的这位夫人有什么关系呢?她记得,当时只是很着急,担心姜亚芬一个人看不完那些病人。

那夫人盯着她,笑了笑,又问道:

“陆大夫,对于白内障手术,你有把握吗?”

把握?又是一个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的确,在她做过的多少次白内障摘除手术中,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的事故。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任何意外的情况都是可能发生的。如果病人配合得不好,或者麻醉的大意,都可能使眼内溶物脱出。

她不记得自己回答没有了,只记得秦波那一双包在皱褶里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大,闪着两道不信任的亮光,盯着自己一眨也不眨。这使她感到难以忍受。她接触过各式各样的病人,感到最难缠的就是一些高干夫人。不过,她接触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当她正考虑怎么委婉答复时,她记得,就在这时,焦副部长不耐烦地把身子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朝秦波那边扭过头去。这一来,那夫人不说话了,眼睛也从自己身上移开了。这场很难进行下去的谈话是怎么结束的呢?不记得了。对了,是姜亚芬跑来了,她探进半个身子,叫道:

“陆大夫,你约的那个张大爷又来了,他非等你不可。”

记得秦波立即客气地说:

“陆大夫有事,那就先忙去吧!”

她赶忙起身离开了这间明亮宽大的办公室,只感到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叫人透不过气来。

啊!多么憋闷!

赵天辉院长赶在下班前,匆匆忙忙来到内科病房。

“孙老,陆大夫身体一向不错,怎么突然就病倒了?”赵天辉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一边同孙逸民谈着,一边向病房走去。他比孙逸民小八岁,看上去却年轻得多,声音也洪亮得多。

“这是一个信号啊!”赵天辉摇摇头又说:“中年大夫,是我们医院的骨干力量,工作上担子重,生活负担也最重,身体素质一年不如一年,长此以往,一个个病倒了,你这位主任,我这个院长就没法办了。陆大夫家里几口人?住几间房?”

他侧身看了看心情沉重、面带愁容的孙逸民,又说:

“什么?四口人一间房?是啊,是啊,是这个情况。工资呢?工资多少?五十六块半?你看,你看,难怪人家说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真是一点不假。嗯?去年调工资,怎么没给她调?”

“僧多粥少,调不过来。”孙逸民冷冷地说。

“唉!真是个问题啊!孙老,我看就请你和支部的同志商量一下,在眼科搞个中年大夫的调查,他们的工作情况,收入情况,生活情况,还有住房情况,搞个材料给我!”

“这有用吗?我记得这种材料,开科学大会的时候就让写过,交上去不也就完了。”孙逸民客气地反驳着,眼睛看着地面,不看身边的人。

“孙老,你就不要带头发牢骚了嘛!有个材料总比没有材料好。我拿了它去找市委,找卫生部去,见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把这张状子递上去。中央三令五申,要珍惜人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改善科技人员待遇,总不能到了下边就变成一句空话吧!前天还传达市委开会的精神,要重视中年干部。我还是相信,有办法的,会解决的。”

赵天辉挽着孙逸民的手臂,跨进陆文婷的病房,才停了话头。

傅家杰早已站了起来,赵天辉冲他挥了挥手,就一直走近床边,弯下腰去,端详着病人的脸色,又从值班大夫手上接过病历。这时,他已经丢掉院长的身份,进入大夫的角色。

赵天辉是国内著名的胸科专家。全国解放时,他在国外学成归来,以自己精湛的医术服务于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他的政治热情很高,五十年代中期就被视为又红又专的典范,入了党,后来又被任命为院长。自从担任了这个行政职务,一大堆行政管理事务和会议压下来,使他除了参加重要的会诊,就很少有机会接触病人了。那十年,住“牛棚”,扫院子,自然谈不上发挥他的专长。这三年又处在拨乱反正的特殊历史时期,身为一院之长,每天处理成堆的问题,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上手术台了。

现在,赵院长亲自来到病房,显然是为陆大夫看病来了。内科病房的大夫都被吸引了出来,在他身后围了一圈,悄悄地观摩他的临床诊断。

然而,他似乎有些令人失望。他看完病房记录和心电图记录,又看了看心电监视仪的荧光屏,只嘱咐要继续密切监视心电变化,防止出现合并症,就回头问孙逸民:

“他爱人来了吗?”

孙逸民把傅家杰拉到前边来作了介绍,赵天辉才知道他原来就是陆大夫的爱人。他打量着傅家杰,一眼就看到他的秃顶和额前的皱纹,心里有点奇怪,这个面目清秀的中年人怎么已经开始秃顶?看来,他不大会保养身体,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怎样爱护自己的妻子。

“你要多辛苦了。”赵天辉握了握他的手说:“陆大夫需要绝对静卧,不能让她动,大小便,翻身,都要人,应该二十四小时都有专人护理。你在哪儿工作?需要跟你们单位领导讲一讲,这几天你不能上班了。当然,你一个人也不行,还得有人替你。你们家还有什么人没有?”

傅家杰摇摇头说:

“有两个孩子,都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