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6/6页)

“哎哟,这么大冷的天,李书记来了。”大村支部书记周德江高中毕业,算是文化人了。

“你们这是去哪?”我问。

“去张德勤家。他妈的,这光棍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好好干活,自己都养活不过自己来,催一催他的提留欠款,几年积攒下来都欠3000多了,能要多少算多少,不指望了。再要不上来,镇统筹只能我们自己先垫付了。”周德江说。

“好,我也去看看。”

门口土墙都快坍塌了,一个木棍做成的半拉子门横着算是挡人遮物。周德江领着进了黑漆漆的房间。

“老张,起来,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周德江从被窝里拖拉着老光棍子。方家珍和工作组的几个人在外面等着。我打眼看炕上,那炕似民国年间,黑糊糊的,炕上的破苇席张着大嘴吐着刺牙,张牙舞爪像是要吃人;那被子,不知有几年没扯洗过了,一层厚厚的黑黑的油渍贴在上面,泛着黑黝黝的光。

老光棍下炕,带着几坨眼屎,穿着那泛着油光的大袄,两手一揣,在外屋蹲下来。我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李书记,小心。”有人提醒。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破尿罐子,黑黑的去了一边,露着破岔子,只有一头用一条布绳拴着,里面是暗黄色的沉渣尿液。我皱了皱眉头,什么年头了,还有这样的。

“老张,催你几遍了,你那提留统筹还交不交?提留就算了,村里给你免了,可是镇上的统筹,你总要拿吧。镇上是按派出所户口摊派的,你不拿,就要老少爷们给你拿,你大青年好意思的啊!”周德江说。

“周书记,不是我不拿,我是拿不起。我爷死的早,我娘犯了精神病找不到了,我出去找,白搭上些路费,路费还是借的,到这都没还,我没钱交。”老光棍把两只破袄袖口对了对,耷拉着眼皮,浑身散发着骚臭味,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

我禁不住用手掩住鼻子。“走吧,老周,到另一家看看。”看这样子,我实在呆不下去了。

“哎呀,工作组的同志们啊,我不是不交,也没多少钱,关键是我先弄清楚,我为什么拿这么多钱?你们看,1998年义务工30个,提留、统筹225元,公路集资120元,教育集资200元,计划生育体检费80元,特产税250元,我种那么点西瓜就交这么多特产税?”我和支部书记走到周大林院子里,就听到他在屋里叫。

这是一个在农村比较殷实的人家,新盖的四间大屋,影壁墙用瓷砖镶嵌着一个大大的“福”字,门前月台下还挖了一个大坑,用塑料薄膜盖着,估计是花棚。一对小猪正悠闲地躺在西墙下晒太阳。一个半新的农用三轮车放在院子西边棚里。

“老周,你别耍赖!你说的这些都是按政策收。今天不提你说的那些公路集资、特产税什么的。那公路集资也不是你一家,那是全县摊派的,要找你找县委书记去。老周,我问你,你欠了两年的提留统筹了,你这么好的房子都盖得起,难道这几百块钱你就拿不起?”说话的是镇司法所干事门培辞。

“哎呀,小门,我正要问你,你收我提留统筹是怎么收的?按什么标准收的?”周大林问。

“怎么收的?我们根据国务院颁布的《农民承担费用和劳务管理条例》,提留、乡统筹全部加起来最多不能超过上年人均纯收入的5%。”门培辞说。

“我知道是按农民纯收入的5%,问题是你们这农民纯收入是怎么算出来的?如果按5%计算,去年农民纯收入应当是4500元,你看我们松堡这水平,你看看老百姓家里,我们能达到4500元吗?你看我家,一年到头,拼死拼活种那十亩地,一亩地能剩几块钱?也就是二三百块钱啊。我盖这房子,拉了一腚饥荒,你们知道吗?我不盖有什么办法,眼看儿子要结婚,儿媳妇没房子不来。我怎么办?”周大林振振有词。

“老周,这农民纯收入是镇上统一从各村选点算出来的。我们镇乡镇企业发达,还包括了这企业打工这一块。这些你就别问怎么细了,就你吹毛求疵找毛病。你说,今天你交不交?不交,别怪不客气了,只能采取强硬措施了。”门培辞说。

周大林掏出一个旱烟包,装满烟袋,用手摁一摁,火柴点着,坐在藤子沙发上顾自吸烟,不再搭理工作组。

“老周,交不交?催欠条给你发了三次了,我们也严格按照县里收取提留统筹的程序来执行了。不唆了,为你这么一户,我们摩托车油钱也100多了。来,你们几个把那三轮车推到村里去,什么时候交上钱,什么时候去领车。”门培辞吩咐工作组其他几个。

“大叔爷们,你就快交了吧。你交了,我也好回去交差。就我们这一组进展慢。为收这提留统筹,镇上逼着我们教师轮流参加。我还有课哪,不能耽误孩子上课啊,老周!”工作组里面的小学老师王恩富说。

“唆啥!老王,推车去。”门培辞说。

“老天爷,你推了我们的车,开春让我们怎么干活啊?你们这不是明抢啊!”周大林老婆从里屋哭着跑出来挡在三轮车面前。

“老王,拉开她,推车!”门培辞对王恩富说。王恩富转身去拉周大林老婆,结果慌乱中被抓走了眼镜,急得他到处乱摸,一把摸着了周大林老婆高高的胸部。

“耍流氓啊!工作组耍流氓啊!”周大林老婆一屁股蹲在地上拍打着乱草积雪哭天号地。两只猪也被惊得在院子里到处乱跑,差点把方家珍一头拱在影壁墙上。

“你起来,到一边去。”门培辞一把拉开周大林老婆,“一!二!”一声令下,把三轮车从棚里推出来,留下身后无奈的号哭。

“李书记,别走了,中午在我们村委吃吧?大勤,你去买点烧肉和火烧,再拿五瓶商阳神,李书记第一次来我们村,总要喝点酒。赵玉秀,你切几棵大白菜,炉子这么旺,把锅子放上,正好炖一锅大白菜吃。大勤,再捎三斤生肉来,多要点瘦的。”把车推到村委,周德江对村文书周大勤和妇女主任赵玉秀说。

村委办公室暖烘烘的、热乎乎的,蘸着蒜泥,就着烧肉,吃着热乎乎的炖大白菜和火烧,我感叹,唉!这就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农村工作啊!喝了一茶碗高密“商阳神”,我晕乎乎的。二十多天没回家了,也想潍坊那个家了,那活泼可爱的儿子,那暖洋洋的房间,朦朦胧胧地闪现在我面前。

[1]“三提留”是指由村一级组织收取的公积金、公益金和集体管理费;“五统筹”是指由乡一级政府收取的计划生育、优抚、民兵训练、乡村道路建设和民办教育方面的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