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5/9页)

“你们瞎叨叨啥?让你们出来住,镇上有补助,村里给义务工,还不满意啊!等检查的来,闭紧你们的嘴,少说。”姚玉伟说。

“李书记,你还研究生毕业,下来不久就会把你改变的,别较真,太较真了,赚不着便宜还吃亏。”姚玉伟老远看我来了。

“老姚,走,正好看看你种的芦笋和巴西旱稻,损失怎么样?”自从给姚玉伟花了一万多块钱弄来了种子,我还没看看种得怎么样。

“完了!”姚玉伟叹着气。芦笋科技园的东北角,站在地头边,60亩地芦笋才长得筷子高,黄焦拉气的半死不活,地里还到处是积水,有几只高脚的似鹭鹭的水鸟悠闲地晃来晃去。

“唉!芦笋本来就怕涝,老姚你也不注意排水!”我说。

“李书记,发大水那时人都顾不上了,还顾芦笋?再说,上哪排啊?到处是水!”姚玉伟说。

“走,看看巴西旱稻。”我说。

“巴西旱稻没问题,我看过了。本来那东西就是水稻,不怕水泡。”姚玉伟说。旱稻田在方塘路南,穿过李树森热热闹闹的施工地,有的在砌墙,有的制弧形钢架,有的在筑钢架头上水泥墩和后墙上面的盖板,民工不时和我打着招呼。站在地头看去,60亩稻子长势喜人,绿油油的,已经半米高了,在柔柔的夏风中,微微摆动着绿色的裙子,顾自欣赏,无人惹芳。

“老姚,稻田里也要排水,趁这时候施肥加灭鼠药。杂草也不少。”我走到里面,顺手拔了几棵和稻子一样高的鸡毛友草。我又走到科技园路东那片日本大葱地。大葱约60亩,加上大吕村和前朱村,总共300亩,只不过他们两个村都把葱种放到老百姓家里分散种植,没有这一片这么集中。葱已经长到了大约50公分,还不到培土的时候,按老邵种植的要求,大葱长到一定程度,必须培土,保留少部分茎秆在地面,地下的葱白要求至少40公分。因此,当时接这活觉着简单,不就是种葱吗!真正种开了,光雇人深开沟就花了3000多块钱,没地方育苗,只好和大吕村一起,用苗时村支部书记孙运书打开了赖猫,他从我这里拿了5000多块钱的种子,结果说种子钱和苗子钱互相抵顶。利益永远是第一,这里离高密城近,村支部书记包括村民都贼精,什么都是交易,没有传统上的那种淳朴老实厚道。一说这葱种钱,我就来气。老邵那么豪爽的人,过后我才知道,他光卖给我种子300桶,每桶250元,进价150元,每桶净赚100元。

夕阳下,大葱郁郁青青如列队士兵,笔直地排排竖列着,长得非常整齐,葱沟里虽然还有积水,但问题不大。幸亏姚家村的“小喇叭”范忠厚,自从成立科技园,一个月300块钱雇着他看工地当保管,下大雨的时候,他冒雨把每一道葱沟都掘开,水排得还算顺利。

“李书记,今晚到我家里吃饭吧?我找你嫂子炖只母鸡,我孩子农校毕业了,在家里呆着没事干,你帮我忙,先让他到你这里干吧?”姚玉伟说。

“行,喊小房一起去吃。老李,你抓紧干。弄好一个算一个,别遍地开花,苗子不等人啊。”我回头对李树森说。

“小房,你明天帮我照顾工地,我回老家趟。”吃完饭,我对小房说。“小富啊,明天去高密采购时给我买条胶河鲤鱼。”我打电话给伙房里小富。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两个月没回老家了,我开上计生办的桑塔纳,带着胶河鲤鱼,又买了些咸鱼,一袋子大米,不紧不慢地踏上了回安丘的路。父母穷惯了,我每次回家放下钱,他们不舍得花,早晚就给了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弟弟中专毕业后找了一个化肥厂干会计,前几年很红火,比我挣钱还多,没想到好景不长,工厂倒闭,自己只好在安丘到处晃悠混饭吃。

降媚山下,秋意寂寥,丰草绿缛争茂,佳木葱茏可悦。那红彤彤飘着浓浓郁香的苹果,繁星点点玲珑欲滴的大枣,点缀着故乡的丰收的秋日。一位老人身体佝偻,破衣褴褛,白发稀疏颤颤,单薄的肩上背着一个破柳条筐子,手中拿着一个大镢,时而扛在肩上,时而放下拄着当拐杖。她艰难地爬上一个山坡,在一片茂盛的茅草丛停下,把镢放一边,坐在一块风吹日晒的青石头上,放下筐子眯缝着带点老花的眼睛,浑浊模糊中,看着降媚山东慢慢升起的太阳,看着脚底下度过两个季节密密匝匝带着白色毛绒的茅草,歇了老一会儿,她拾起大镢,努力用自己瘦瘦黑黑暴露着青筋的胳膊擎起那重重的镢柄,向那茂密的茅草丛刨去。偶尔,一镢下去,碰着石头溅起几个微弱的火星,震得她几乎拿不住那笨重的大镢。偶尔,调皮的“蹬蹬山”大蚂蚱从草丛里蹦出来,跳到筐沿上,困惑地看着老人刨这些春来春去青了来枯了去的寂寞无人惹的野茅草。老长时间,她脚底下才出现一片白白嫩嫩的略带着枯黄底叶的茅草根。她把大镢放在屁股底下坐着,慢慢地抖搂着草根上的湿土,簌簌地红黄色的降媚山土落在了她青色破旧的裤子上,她顾不得抖搂掉,只是想尽快地把这片茅草刨出来,再到下一处。有时累了,她的速度明显降下来,她就拄着大镢站着歇一会儿,仍然习惯性地眯缝着浑浊的眼睛看着她那再熟悉不过的郁郁芊芊黛青色的远近高低的连绵大山,闻着那空气里传来的淡淡的开山放炮的火药味。或许她在回想着自己年轻时深秋乍寒,趁上生产队干活前冒黑就和几个妇女背着筐子爬上了披满白霜的降媚山,爬上了银白的岱夫山,等到天亮回来时,筐子里已刨满了大大小小或完整或碎块的地瓜。大集体时落下的地瓜很多,这成了母亲业余养家糊口的重要来源。一个冬天下来,几乎不用动别的粮食,只吃母亲刨的地瓜基本可以维持生计。她或许想到那时多有力气,七八十斤重的一筐子地瓜自己搭肩就能背回家。回到家,看着熟睡的孩子,看着他们可爱地揉着惺忪睡眼起来吃着自己放上玉米面子做的热乎乎的地瓜粥饭,竟不知自己已披星挂霜出去干了一件为全家人填肚子的事情。或许,她想透过敦厚妩媚烟霏云敛的降媚山,看看自己的前夫和年轻早去的儿子。一阵晨风吹来,她禁不住揉着老花的被岁月和世间榨干的年轻时顾盼眉飞的水盈盈清泓汪汪的大眼睛,或许感叹晶莹容色、环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竟草木不如。草长莺飞转瞬间,自己老了,连刨点茅草都这么吃力了。

太阳出来了,透过高大的柞树、稀稀疏疏的枣树和低矮铺展的苹果树,斑驳筛在一个弱小坚强的老人身上。一个地方刨得差不多了,她把茅草顺好装进筐子里,踩着山石,小心翼翼地再找下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