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餐之间(第2/7页)

这里有一张木板架的床,一张桌面上有焦糊窟窿的桌子,两只歪脚的方凳,此外并无所有。即便如此,屋子里已不许两个人转身。区家人将东西放在后屋子里,一家人全在前面坐着,仿佛拥挤在公共汽车里一样。而且每行一步,楼板摇撼着闪动了夹壁,夹壁又闪动了窗户,那窗户格上的纸,被震得呼呼有声。

老太爷在这楼上坐不住,泡了一碗茶,终日在楼底下小茶馆里坐着。如此,他本已十分不耐了,而且衣袋的二百元钱,经这次灾难,花了一些搬家费,便将用个精光。第二三两个儿子,都走了,大儿子是个奉公守法的小公务员,叫他有什么法子能挽救这个危局?他躺在茶馆里的竹椅上,只沉沉的想着,有时口衔了旱烟袋,站在茶馆屋檐下,只是看来往行人出神。忽见西门德家里的刘嫂,手里提了一只包裹,由面前经过,便叫住她问话。刘嫂抬头向楼上看看,因道:“老太爷就住在这里?”区老太爷皱了眉道:“暂住一两天吧,我也打算搬到乡下去了。你们先生搬过南岸去没有?”刘嫂道:“太太在旅馆里住得很安逸。她说不忙展。先把东西办齐备了,再展过南岸去。我们先生还问过老太爷呢!”说着,径自去了。

区老太爷想着,最近半月,西门德在经济上非常活动,认识了两位商家,很有办法,他也曾说过,替亚英想点办法,现在亚英走了,何妨请他和我想点办法?自己虽是年到六旬的人,也并非不能作事,必须有了职业,才可以开口向人家借笔款子,必须有一笔款子,才可以重建这个破家。小客店里虽然住得下去,每日这两顿饭,就在小馆子里吃不起。

早上,全家人吃一顿红苕和干烧饼,已是七八块钱了。他想着想着,更不能忍住,就顺路向西门德所住的旅馆里走去。

只走到那门口,见停着一辆流线型的小轿车,就表现着这旅馆非同等闲,不免倒背了两手,低头看看身上衣服。好在这陪都市上,除了穿西服的人是表示他一种不穷的身份而外,穿长衣的人,倒很少穿绸缎。自己这件蓝布大褂,却也不破烂,总在水准线上,事到如今,也顾不得碰钉子与否了,只好硬着头皮向旅馆里面走去。

正好西门德由里面走出来,手里撑了一根乌漆手杖,摇晃着身躯走路,顶头看到,便伸手来和老太爷握着,因道:

“这几日之间,我非常惦念,回想到我们作邻居的时候,每日晚间摆龙门阵,自也有其乐越,现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住了?”区老太爷见他说话的情形,相当表示好感,便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现在我全家都在‘鸡鸣早看天’的小店里。”西门德道:“那太委屈了。”区老太爷道:“委屈?便是这种委屈的待遇,我们也担负不了。西门先生有工夫吗?我想和你谈谈。”西门德看了一看手表,因道:“那很好,我可以和老先生谈半小时,请到我房间里坐。”于是他在前面引路,将区老太爷引到自己房间里来。区老太爷见四壁粉漆着水湖色,四沿画着彩漆,这在轰炸频仍的都市里,是绝对少有的点缀,这间屋子的高贵也就可想而知。踏着楼板上面的地毯,走到沙发椅子上坐下。西门德便在桌上取过一听炮台烟来敬客。老太爷原来就看到桌上这个绿纸金字的烟听子的,心想这未必装的是真烟,及至博士拿着烟敬客,他还看了看上面的字。西门德擦着火柴给他点上,笑道:“我可买不起这个,这是那钱经理送来的。作商家的人,转到内地来,竟是比从前还要阔。”老太爷吸着烟,默然了一会,他真觉得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西门德坐在他对面椅子上,因道:“老太爷,我这几天虽没有去找你,但是我和内人谈起来,就想到这一个炸弹,府上最是受窘。亚雄兄是个忠厚人,亚杰走了,亚英又没回家,而且也失了业,剩下的全是老弱,这实在要赶快想法。我看城里住不得,你们还是下乡吧。反正在城里没有生财之道,住在城里,样样东西比乡下贵,第一是房子就没有办法。这是雾季,敌机就算不常来轰炸,将来雾季过去了,你府上一门老弱,逃警报也大有问题。战事知道还有多少年才能结束,应该早作个长久打算。我这话对吗?”说时,他望着客人的脸。

区老太爷笑着点了两点头道:“到底是老邻居,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你已经猜着我的心事了。我这个家,城里圊已无法安顿,便是疏散下乡,而这笔重建家庭的费用,也非借款不可……”西门德不等说完,便抢着道:“可是我和府上一样同时被炸的。”区老太爷摇手道:“我也不能那样不识时务,今天来向西门先生借钱。我现在想不服老,也出来找一点工作。这些日子,博士颇和商界人接近,可不可以和我们作个介绍人呢?前几日西门先生曾慨然的答应给我家亚英找一个位置的。”西门德听他如此说了,倒不觉哈哈笑了起来。见他手上夹住的那支纸烟已经是吸完了,于是又取了一支送过去,因道:“何至于此?暂时受点波折,不必介意。”区老太爷正了脸色向他望了望道:“博士,我绝对不是笑话。自然这是暂时的波折。然而这暂时的波折,我就无法可以维持下去。假如我现在能找得一个职业,我就可以借这点职业作幌子,和亲戚朋友去借钱,人家也料着我有个还饯的机会。我那两孩子都出门去了,而亚雄又是个寒酸小公务员,人家见我这样穷而无告的家,怕不肯借钱,因为那不是借钱,简直是告帮了。”

西门德微偏了头望了窗户外的远山影子,口里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声“这个”。区老太爷看他这样子,是透着为难,便笑道:“我也是这样一种幻想,若博士一时想不出办法,过两三日再谈吧。”西门德突然站了起来,将手连连摇着道:“且慢,且慢!我有一点办法了,就不知道老太爷是不是愿意这个职务?”老太爷道:“若不是拉包车,当大班轿夫,我都愿意。其实就是当车夫轿夫,只要有那种力气,我也是愿意干的。”西门德笑道:“老先生牢骚之至!我说的这个职务,还是与老先生身份极相合,是到人家家里去授家庭课。”老太爷道:“这我倒优为之,但不知学生程度如何?若是初中程度的话,便是英文、算学我也能对付。”西门德道:“不,就只教国文。程度倒都是高中毕业。”区老太爷道:“这么大的学生,还在家里念国文?”西门德道:

“这也是战时一种现象,就是这里钱先生的朋友当中,有三五个学生,屡考大学不取,事后把他们的考卷调查一下,平均分数不到三十分。据传说,再增加十来分,就有考取的希望。他们的父兄,也没有多大的希望,仅仅盼望他们能够爬上十分去。于是检查一下,到底是哪样功课最差。除了一位算学是零分而外,其余有算学不成的,有英文不成的,而国文不行,却是最普通的现象。不仅是不行而已,一百多个字的语体文里面,竟可查出五个以上的别字。他们父兄一想,就算作买卖,开一张发票,闹上个把别字,这也是很严重的问题,就决定了不要这些青年考大学了,预备请一个懂教授法的国文先生,教他们一年国文。最后这一点是我的建议,因为补习国文,请教于头脑冬烘的老夫子,便抬出翰林院来,也是无用的。这些高中学生,根本不能接受‘政者正也,德者得也’那种朱注式的讲解,必须用深入浅出的法子去教他们。这些学生的家长们听了我这话,颇为赞成,可是有一件难事随着发生,今年中学的师资,根本发生恐慌,国文先生尤其缺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