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间夜(第3/7页)

方才那一盹还真睡死了,乱糟糟的梦一连做了好几个。他不是个爱乱做梦的人,每天几乎都是累到倒头便睡。不过短短半点钟光景,他到底梦了些什么?

梦里发生的事醒来就记不真切了,只剩那个感觉在,知道汤哥出现在梦中,场景就是这地方。梦里好像还有别人,是同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老七越想去记得,越分不出那画面是从前记忆中的一个印象,还是刚刚梦里发生的片段。

汤哥去世快一年了,下礼拜就是他的忌日。他的癌症没扩散前,最后那些年总是会常出现在店里帮忙,所以那画面的确真实得就像过去时光中的某一晚。但是老七又说不上来,明明只是一个熟悉的场景,为什么醒来时会感觉如此虚瘫,仿佛出了什么事害他心悸不已?

人前的 Andy 能屈能伸,人精嘴贱,跟谁都能哈啦,但是老七低调极了,生活里除了这店之外实在乏善可陈。尤其汤哥过世之后,老七的世界变得更小了。甚至他把周日店休也干脆取消,因为出了这店他就不知该怎么过日子,顶多每周上三次健身房,回到家打开电视,都只是瞪着它发呆,啥也没看进去。

客人永远只是客人,不是朋友。

与客人间交集的部分只有夜晚的老歌与酒,出了店门以后的事,如果客人不主动提起,老七从不多嘴。就算他们爱说,也不表示说的都是实话。朋友是自己选的,客人可不是,任何好恶与是非都不关己。既然是美而乐之地,这里的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能留下隔夜渣滓。每晚店门一开,都是一块被抹干净的画板,重新等待着被恣意喷洒。甚至客人之间也未必真见知交,称兄道弟都只为一时酒色;随时可散。这种来来去去,老七看了二十几年,圈子就这么大,同志情爱就这么回事,有道是,山水有相逢,不怕你绕了一圈不又乖乖兜回来美乐地。连分手后的恋人,双双又回他这里开始各自钓人,也都是平常。

能怪他吗?每晚在他眼前上演的贪嗔痴怨,有劈腿偷情的,有谈判割腕的,有抢菜翻脸的,更少不了的是酒后失态或哭或闹的,除非他不想再做生意,否则同样的这些客人再度上门,他依然得当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生离如此,死别亦一视同仁。

几年前,一个老客人周末在这儿喝完回去,一直到周三因为太多天没去上班,才被发现人已经死了好几天,身体都腐黑了。周董是那人的外号,一个南部上来台北有点木讷的老实人,做进口瓷砖生意,因这几年房屋建案大增而小有些家产。其他客人多年来与他在店里也都仅止于敬酒寒暄,没有更深的认识。

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老客人里有人摇头感慨了两声,有人对老七指责了几句:怎么让他喝那么醉?

老七面无不悦地反驳:周董又不是没酒量的人,每次都喝成那样你们大家又不是没见过?其实不用他们说,老七心里肯定比其他店里认识周董的人更难受。不是错在他没留心,反而是多年前那人初次上门时,老七多留了心,学到了教训。

也许是酩酊的那个侧面,看来有那么一点旧情人的影子吧?某晚生意不是很好,才过子夜一点,店里就只剩下姓周的一位客人了。毕竟是快十年前的事,那时的老七仍气浮欲盛,又加上分手情伤,那侧影正好触动了老七掩藏太久的寂寞蠢动。

开店以来仅有的几次破例提前打烊,前一次是因为汤哥在街上被人打成了脑震荡,后一次也仍然是为了汤哥,医院通知病人已经弥留了。这一回他在事后怎么想,都只能说那晚鬼迷了心窍,竟然将醉倒的周先生带回了自己住处。

周董误会了两人的关系,开始给老七连发了一个礼拜的简讯。当然不能回。老七并非玩弄对方,而是因为立刻嗅出对方的寂寞浓度,如黏液的那种,一碰就要沾得全身,大家都最怕这种人。

就算是给姓周的上一课,不管是来买醉还是逐色,人人都有反悔的权利,该停的时候就要懂得放手。老七也会担心万一事情传了出去,竞争同业随便玩笑说他酒里动手脚迷奸客人,他就别想再混下去。好在周董那人不是个擅交际的,没有多少圈内朋友好八卦,只不过消失了一整年没再上门。

等再度出现在店里,那人已经变了样,跟其他那些喝完台北一圈已无处可去,又重新回到 MELODY 的老鬼一样,成了个没行情的冤大头,总是带着在别间店里刚认识的小弟弟来续摊。小弟弟反正都是跟着白吃白喝,还有点良心的,趁周董醉茫的时分就偷偷走人,过分一点的干脆开始跟别人勾搭,与更想吃的菜回家。总之,最后都是丢下周董一个人。

对周董的过世,老七随着客人的七嘴八舌淡淡帮几句腔,不能说得更多。后来这些年,老七就看着周董这样的落空一再上演,他爱莫能助。他怀疑那人是存心想喝死的。因为已经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找不到他要的爱——他一直还是不知道要怎样去爱。

男人都是天生的猎人,有时你得把自己装成迟缓的猎物,等人家来靠近。

(或许应该教教他的……)

随即老七便跟自己下令停止这样的多愁善感。多年前一夜夫妻的插曲,早就不足挂齿,如今动了这样的善念又有什么意义?

很多事根本不能教的,只能凭个人的慧根与造化。

如果说,客人来店里都戴上固定的假面;同样地,客人们对老七的所知也永远隔着一个吧台的距离。

没人看得出来,老七在斟酒谈笑间用了多少心思,他那双看似慵懒无神的眼睛,事实上把他们观察得多入微。

更没人见过,上班时一身皮衣与链环的 Andy,成了短裤汗衫的老七是什么模样。

清理好了吧台,关掉了空调,老七这时走到门边,把店门拉开一道口,再用一把高脚椅挡着,室内闷了一晚的烟味立刻开始流散。

外头的天还是暗的,雨仍在下,斜对面的便利商店是整条巷里最明亮的地方。老七偷瞄了一下店里大夜班的工读生,正蹲在地上整理货架。

还是同一个人。也不晓得那年轻人几岁了,已经做了三四年有了吧?永远都是大夜班,头发长得遮头盖脸的一个颓废派,看来已经把打工当成了正职。

老七有时关店后会去他们店里,买个茶叶蛋加一个饭团当早餐。两人打招呼的方式多年来也一成不变。老七会先说,快下班了喔。对方就回,生意好吗?好像鸡同鸭讲,却也成为另一种家常。

这条巷子在三十年前还多半是公寓住家。MELODY 的地点就是老三用自家老房子的一楼改建的。老三死后,房子留给了情人,但遗嘱言明要让 MELODY 继续经营,除非老七决定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