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柳东被孙支书送到县城医院学习半个月之后,便回到大队的卫生所上班了。和杜梅在一起,是柳东朝思暮想的。刚开始,杜梅并没有把柳东当回事,在她的眼里,他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虽然他们的年龄差不多,但杜梅天生的心理成熟,便有了这种距离感。

柳东在县城医院半个月的时间,并没有真正学到什么。好在,他从小对医院就不陌生,柳秋莎当副院长时,他一放学就扎在医院里,等母亲下班,于是,他对医生护士什么的,就有了一种亲近感。他很快就学会了打针、开个头痛感冒药什么的。其实,大队一级的卫生所,本来也治不了什么大病,也就是扎个针开个药。

但村民们都不这么认为,他们来看病要找最好的医生,在他们的眼里,杜梅就是最好的医生。因为杜梅在柳东之前,已经在卫生所工作一年多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曾为无数村民治好了头痛脑热的病,于是,杜梅在村民的心里威信就很高。

小小的卫生所经常出现这样的场面,柳东的桌前,空空荡荡,而杜梅的桌前却排起了长队。村民们一口一个杜大夫地叫着,用余光瞄着闲得无事的柳东。

柳东就说:杜医生忙不过来,到我这儿来吧。

村民就冲柳东笑笑道:那啥,反正我们也没事,再等等。

柳东见村民这么说,便也不好说什么了。在那里又尴尬又难受地坐着。有时杜梅忙不过来,便让柳东过来帮助拿药,那十几种常用药就放在药箱里,很显眼地摆在印有红十字的柜子里。

柳东帮着拿完药,村民不信任地看着药袋,又看一眼柜子,然后就含蓄地问:小邱哇,没拿错吧?

村民们称杜梅为大夫,称柳东从来就是小邱小邱的,这给柳东的自尊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伤害。

这种伤害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来自杜梅的轻视。没有病人的时候,杜梅便手捧《赤脚医生手册》或者《中医学概论》看,从来不对柳东多说一句话。书看累了,她就站在卫生所的窗前,一边望着外面,一边轻声哼着《红莓花儿开》的调调,自得其乐的样子。

能和杜梅在一起工作,是柳东在那一时期最大的梦想。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杜梅并没有把他当回事,这让柳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天,他就硬着头皮冲杜梅说:杜医生,村民找你看病,为什么不找我?

杜梅就笑一笑,然后望着他说:你呀,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当然,没人敢找你了。

柳东的脸就红到了脖子根,他又嗫嚅着道:你嘴上也没毛哇?

杜梅就笑了,笑得不可收拾的样子。

在杜梅的笑声中,柳东明白了杜梅话里的隐深含意。从那一刻起他就发誓,自己要超过杜梅,只有这样,她才会正眼来看他。

从那以后,他一下班便回到家里,知青点也不去了,甚至连家的小院他都很少露面。他捧着《赤脚医生手册》和《中医学概论》没日没夜地看了起来。

柳东的变化,得到柳秋莎的表扬,她用手爱抚地摸着儿子的头说:儿子,你出息了,这才是我儿子。

柳东并不领母亲的情,他拨拉开母亲的手,在本子上认真地做笔记。

晚上会经常出现这样的情景,东屋里邱云飞在那堆草纸上写着东西,西屋柳东也在挑灯夜读。农村都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别人家这时早就进入了梦乡。柳秋莎这屋看看,那屋瞅瞅,就说:别写了,睡吧。

邱云飞就说:我又没影响你,你就睡呗。

邱云飞为了不影响柳秋莎睡觉,还在灯泡上用纸板做了个伞状的灯罩,让那团光束只照着自己的桌面。

柳秋莎又走到西屋,她冲柳东说:儿子呀,明天再看吧,书一晚上是读不完的。

柳东不说话,神情专注的样子。

柳秋莎就又冲柳东说:儿子哇,饿不饿?要不,妈给你做点啥吃的?

柳东就没好气地说:妈,你一边待着去吧,烦不烦啊!

柳秋莎从东屋到西屋,都没达到自己的目的,热情就受到了伤害。然后背着手走出来,望着满天的繁星,自言自语道:写吧,看吧,看你们能弄到啥时候。

她来到院子里的猪圈,她已经和农民一样养起了猪,猪也睡着,她去叫猪:唠唠唠——猪不理她,只吭了两声。她没趣了,便又看看鸡窝关得牢靠不牢靠,然后没滋没味地就回到了东屋,脱巴脱巴躺下了。

她躺下了,又望一眼邱云飞,邱云飞此时把后背冲给她,躬着身子在那儿写着,一团巨大的黑影罩着了她。她突然爬起身,冲他说:你是猪呀,记吃不记打,你要是不写能有今天呀!

邱云飞就头也不抬地答:书让你烧了,又不想让我写,你到底想咋的?

柳秋莎就说:我想睡觉,明天还下地干活呢。

邱云飞说:我又没影响你睡觉,我写我的,你睡你的。

柳秋莎就说:你这样我睡不着。

邱云飞无奈,起身拉灭了灯。他没躺下,仍然坐在那里,沙沙啦啦地卷叶子烟吸,不一会儿,他听到了柳秋莎的鼾声,这时,他又把灯打开,想一会儿,写一会儿。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往下过着。

柳东经过一段时间的卧薪尝胆,终于有了不大不小的起色。他开始敢往自己身上扎针了,针是银针,长长的,颤颤的,先用手指摸着身上的某个穴位,然后一闭眼,一针扎下去,他嘴里怕冷似的嗞哈着。

柳秋莎看见了,大呼一声奔过来,惊惊乍乍地说:儿子,不要命了,针这么长,你受得了哇?

母亲这么一惊乍,让柳东的手一抖,没扎准穴位,针就弯了。柳东就没好气地说:妈,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母亲就颤抖着走过来,看着儿子满身的针,想摸又不敢的样子,她气喘着说:儿呀,咱这医生不当了,太受罪了,儿呀,你疼不疼?

柳东就说:亏你还当过兵,打过仗,还是医院副院长呢!

这句话把母亲说着了,她打过仗也流过血,可她那时连眼皮都不眨,现在针扎在儿子的身上,她受不了了。

有一天,她见柳东脱光了膀子,又要往自己身上扎针,她真的受不了了,把儿子的衣服穿上,扒下自己的衣服说:儿子,给妈扎吧,妈不怕疼。

柳东就说:妈,快穿上衣服,这不是疼不疼的事,这要先自己感受,才能给病人用。

说完又脱下自己的衣服,毫不犹豫地向自己身上扎去。母亲站在一旁,像怕冷似的抖,上牙磕着下牙,样子似生病了。

后来,母亲终于想出了一个招儿,她一回到家,见柳东又要扎自己,便哼哼哈哈地过来了,然后就说:儿子,妈病了,你给妈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