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望岛转业,事先并没有告诉父母。可以说,自从望岛当兵走后,他一次也没有回来过。结婚之后,他偶尔跟母亲通了几次信,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没想到的是,望岛突然出现在了胡一百和章梅俩人面前。

那一瞬间,胡一百和章梅俩人都很激动,儿子多年没有回家了,现在儿子突然回来了,他们没有理由不高兴。

胡一百在望岛面前转着圈说:望岛,这次回来,能在家多住些日子吧,柳南怎么没有回来?

他摆出了一副和儿子和解的态度,那时他就想,儿子已经回来了,自己跟儿子之间,啥都没啥了。这么多年,望岛一次也不回来,他的确把这件事梗在心里。章梅也抱怨他,怨他在儿子的问题上不讲究方法和策略。他心里虚,嘴上却不承认。每次,望岛来信,都是写给母亲的,自然每次都是章梅先读信。章梅看完信,让胡一百去看。胡一百这时的态度显得很强硬,他连看一眼都不看,吊着脸子说:信写给你的,我看啥,我不看。

说完就走了。有几次,章梅故意不把信拆开,放在显眼的位置上,她希望胡一百能看那封信,结果每次都是,那封信仍完好无损地在那儿放着。

其实,望岛每封来信胡一百都看了,当然是在章梅不在家的时候。那时的胡一百显得很慌张也很神秘,把门插上了,把窗帘也拉上了。然后偷偷地读望岛的信。有时,望岛在信中写得也很动情,望岛在信中说:妈,你和爸年龄都大了,多注意点身体。

胡一百看到这些时,眼睛也潮湿了,他还抹过眼泪。

章梅每次给望岛回信时,都征求似的问胡一百:老胡,你有没有话对望岛说?

胡一百就不耐烦地说:他对我都没话说,我对他有啥话说?不说,看他这小子能挺到啥时候才回家。

现在望岛终于回来了,当胡一百激动地问望岛这次能在家住多久时,望岛就大咧咧地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然后又开了句玩笑,我要常住沙家浜了。

望岛说到这里,胡一百就瞪大了眼睛,瞬间,家里的形势又回到了从前。他望着儿子的目光里包含着威严,不容分说。

章梅意识到了父子俩这种敌对的情绪,忙用脚尖踢了一下望岛,显然,她知道这次望岛就不回去了。

望岛仍旧没事人似的说:我转业了,还走啥?我要重新开始生活了。

胡一百在那一刻,真想上去再抽儿子两个耳光,但他还是忍住了。如今儿子已经比自己高半个头了,五大三粗地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一刻,他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收拾得动儿子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大骂:混账,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你扔下柳南一个人回来,你是个逃兵,你知道不知道?

望岛就梗着脖子说:我不是从前的我了,我现在长大了,这么多年你没管过我,我照样活得挺好,咋样?

父亲的棍子终于抡了过来,打在望岛的腰上。

望岛认真地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父亲,然后很平静地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这么多年了,你还看不上我。你看不上我,我走还不行?

说完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又一次走出了家门。

章梅就说:你看看,儿子在家里还没坐热呢,你就把他赶出去了。

章梅毕竟是母亲,心软,疼儿子,她坐在那里抹眼泪。

胡一百气呼呼的,拎着棍子一次次在屋里走,气得牛样地喘。他说:混账,真他妈混账,要是放在十年前,看老子不收拾死他。

毕竟不是十年前了,儿子腰挺硬了,他是连职干部转业,他什么都见过了。于是,他离家出走,把自己安顿在同学家里,等着市转业办公室安置工作。

胡一百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走了,他没处发火,便一个电话打给了温师长。他上来就训斥:小温呀,你还讲不讲原则,你为啥让望岛转业?

温师长就说:首长,大势所趋呀,骑兵团撤消了。

胡一百又说:骑兵团撤了,不还有别的守备团吗,干吗不留下他?

温师长又说:首长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志向,就让他们奔着志向去吧。你不是也退了?再过一个月零三天,我也该退了。

胡一百就不想多说什么了,气呼呼地把电话挂上了。

后来章梅也对他说:望岛转业,就让他转吧,老在部队里待着,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人挪活,树挪死。

胡一百就冲章梅吼:混账,你们都是逃兵!

章梅就说:啥逃兵不逃兵的,你也退了,我也退了,难道咱们也是逃兵?!

胡一百就疯了似的从这屋走到那屋,看什么也不顺眼,不停地摔东打西的。

章梅在后面就颠颠地跟着收拾,一边收拾一边说:老胡你消消气吧,孩子大了,随他去吧。

那些日子,胡一百都没脸出门见人了,他最怕见的就是柳秋莎。他没有脸见她,自己儿子做错的事,就像他自己做错了一样。

直到望岛被分到了公安局,当上了一名刑警——当然,这消息也是章梅告诉他的。直到这时,他才走下楼。他走下楼就很轻易地看见了柳秋莎。柳秋莎就像没事人似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她正撸胳膊挽袖子地和老王在下象棋。

胡一百就红头涨脸地说:亲家,我对不住你,真的对不住你呀。

柳秋莎就说:咋的了老胡,咋说这话呢?

胡一百别无选择地说:望岛那个混蛋东西当了逃兵。

在这之前,柳秋莎已经听说望岛转业了。她曾收到柳南的来信,柳南的信写得很平静,她说人各有志,望岛走了就让他走吧,她自己还要在守备师干下去,坚持到最后一个人。在那一刻,柳秋莎一下子喜欢上了柳南。她读着女儿平淡如水的信,她激动得要死要活,她抱着邱云飞的肩膀说:这才是我闺女,这才是我的闺女!

她说这话时,脸上还淌下两行泪水来。

这时的柳秋莎有十二分颜面面对老胡。她就底气十足地冲老胡说:咋样呀老胡,你养的儿子,还不如个丫头,我丫头还在部队坚守阵地呢,你的儿子呢,当逃兵了吧?

柳秋莎的话,比打老胡两个耳光还要难受,他咬着牙站在那里,气咻咻地说:小兔崽子,要是在十年前,我一枪把他崩了。

此时的老胡,谁也崩不了了,他只能站在那里自己跟自己较劲儿了。

柳秋莎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严重了,便又说:老胡,这事也不能怪你,要怪还得怪你儿子。就让他去吧,看他能出息成个啥样。

老胡有了坡下,脸色也好看了一些,他说:亲家,让你笑话了。

柳秋莎就说: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亲家想不想吃红烧肉,想吃让邱云飞晚上给咱们烧上一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