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成名作(第2/12页)

假姑娘在新兵连时,没有不认识他的,都知道三排一班有个“假姑娘”。人长得标致,说话先脸红且慢条斯理,不笑不闹,甚至走起路来竟有些姑娘的婀娜。

刚吃完饭,马矮子班长就让指导员叫去了。回来时手里攥了一团黑布,待展开,才知道那是黑纱。每人发得一条,并被指示马上戴上,我们十分疑惑,但看马矮子戴上了,也就都戴上了。可是心里想:马矮子家死人不至于让我们跟着戴孝吧。想着心事我们在马矮子率领下开到操场集合。那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有团机关的主任处长们,有参谋干事们,还有汽车连的几个老兵,众人都臂戴黑纱正冲着北方默立。不一会儿,喇叭里放出了哀乐,我们才知道三营工地塌方砸死了人。去工地参加追悼会,有诸多不便,我们只能在远离工地的团部遥寄哀思。事毕,马矮子对我们说:“哼,黑纱你们留着,以后常戴,自己收着省事。”果然,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和黑纱结下了缘分。我们是工兵团,经常接到上级不断深挖洞的任务,洞挖得太深,免不了要死人,所以三天两头就有哀乐奏响。于是我们隔三差五就臂戴黑纱向远方不知名姓却已壮烈牺牲的战友致以沉痛哀悼。一年零几个月之后,中国那颗最明亮的巨星殒落了,黑纱便遍及全国各地。

当天就开课了。开课之前,排长站在队前,两眼仍眯条缝,充满友爱地望着我们:“你们是在二百多名新兵中严格挑选出来的,你们是汽车连的希望,你们不要辜负全团官兵的厚望,你们要学习雷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为人民开车,开好车,你们你们……”从那时,我发现排长是极擅长演讲的,而且能把一长串的排比句子,无限量地排下去。

上课的教室就设在饭堂,前面立了块黑板。排长的第一节课讲热力发动机的原理。他是胶东人,热说成野,直到他在黑板上写下热字,我们才恍然大悟。正讲课,炊事班的门被“吱”的一声推开,一位胖得很不通情理的姑娘走进来。排长的脸色先是愠怒,待看清来人,怒便去了,而且满脸的青春痘都显得水灵了一些。山东话也说得更加抑扬顿挫。“谢芳,有事?”那位被称为谢芳的姑娘很不好意思地说:“一批货发到车站,调度说,能动的车都去了工地,只剩下你们的教练车,帮帮忙吧,大排长。”排长两只细眼呈月牙状弯着,瞟了一下坐在我们后面一直想心事的马矮子,小心在意地问:“马班长,你看这事儿……”马班长这时早就站了起来,冲谢芳无限美好地笑着,大丈夫气概十足拍着胸膛说:“哼哼,好说,好说。”接着抖抖手里的一串开关钥匙,很快地走出饭堂。后来我们知道,这位胖得无法无天的姑娘是政委的女儿,在家属工厂搞推销。他母亲几年前过世,政委又找了位比她大三岁的继母。那继母花枝招展,在她面前脸色却是极难看的,并经常把锅碗瓢勺摔得山响。对此,政委那老头只有长吁短叹的份。终于有一天谢芳搬出家门,在家属院找了间空房子住下来。可是她经常不上班,总昏昏沉沉地睡大觉,于是便出奇地肥了起来。这一切都是许奎后来打探来的。他曾为谢芳神魂颠倒过,如若不是节外生枝,说不定真能成了政委的女婿。当然,这都是后话。送走了谢芳,排长关上门,复又讲“野”力发动机,声音明显地温柔了许多,青春痘洋溢着罗曼蒂克的情调。

休息时,大家有如众星捧月般地围着排长问这问那。只有一个满脸瘦黄的兵,不笑亦不语地站在一旁,眼神似看非看地罩着我们。以后我们都叫他半仙。从新兵连到汽训排,没听他说过一句话,阴着脸,总也不见晴,头沉甸甸地垂着,难得抬起一时半刻。起初我试图望他的眼睛,希望在那里能捕捉点什么,当正面瞅去兀地止不住浑身一阵发冷。我再换几个角度去望他,他的眼睛似乎都在与我对视,冷冷的让我里里外外感到不自在。此时半仙叼着半截九分钱一盒没有商标的试销烟,一口一口用劲嘬着,整个人隐在一片朦胧里,于是那眼神愈加鬼道,愈加深不可测。

上了三天课以后,我们出操经过篮球场时,见政委和车管科长老远站着不知在说什么,马矮子忙从队伍的左面绕到右面,向政委和科长敬礼。政委点点头,科长也点点头。政委问“这是哪里的兵啊?”科长望望马矮子再望望我们便说:“是汽车训练排的。”“呕,”政委沉吟半晌说出几个感情无限充沛的字:“多么幸福呀!”当时我们都觉得刹那之间眼圈发热,可是并不知政委他老人家针对的是什么?

刚吃完早饭,车管科长来了。“政委指示汽训排下午去工地参观。”于是我们便乘车去了工地。工地距团部很远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在一个大山沟里。山很大工地也很气派,满山坡都是红旗招展。山脊上有石头嵌出的几个赫然大字:“反帝防修”,字极工整,又用红漆涂了一遍,离几里远都能望到。山沟里人山人海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手推车汽车铲车,一趟趟从山洞口钻进钻出。我们早下了车。排长告诉我们:咱们团的人马全在这啦,一营负责钻山放炮,二营往外运石头,三营再把这些石头运出山外。三个营的人马,轮流干,昼夜不停。最后排长眼睛很亮地说:“五年了,俺刚当新兵时,这里就变成了工地。”亦兵挤上前,望望那山,望望排长的脸:“这洞有啥用?”排长一下很不高兴:“啥用?防原子弹!”亦兵不知好歹,还问:“这得啥时才能完工哩?”排长的一双亮眼暗淡了许多,啧啧舌头才答:“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总之这是未来的需要,共产主义、第三次世界大战都离不开这个。”马矮子立在排长身后不耐烦地说:“哼哼。”于是排长就说:“到前面看看。”我们便随着排长往前走。

一段缓坡上用木头和席子搭了一个很大的棚子,待走近细看,棚子两旁木头柱上贴着一副对联:“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棚子四周零零散散地丢了几枝纸花,棚子里仍挂着几张放大的遗像。我们这才知道这是工地的灵堂,一次次的追悼会就是在这里开的。一阵山风刮过,地上的纸花纷纷地飘起来,吹得棚子呜呜直响。似乎这儿与山下热火朝天的气氛很不协调。突然在我们身后就有人抽泣,我们一齐转过头,发现是假姑娘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肩膀正一耸一耸地在哭。马矮子脸上的肉一抽说:“哼,怎么回事儿?”我们中有人赶紧上前拉假姑娘,这下他的抽泣倒变成嚎啕了,哭得我们昏头昏脑莫名其妙。当天晚上的排务会上,排长说:“张莲玉同志是很有阶级感情的。”可后来我才知道假姑娘为什么看到灵棚就大嚎大哭,他说,那是因为他想起了他爸爸。这也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