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于文娟 沈雪 伍月(第2/42页)

费墨盯着严守一看,看后叹了口气:

“原来以为你是一个花马掉嘴的人,谁知也是个有心人。”

“原来以为你是个名利之徒,谁知也稍微懂一点儿朋友。”

就这样,费墨被严守一拉进《有一说一》。一开始严守一并不强迫他做什么,平时爱来不来,到月底就送酬金。后来倒是费墨坐不住了,主动过来策划节目。严守一:

“老费,在家歇着,这里的工作我们能做。”

费墨点着严守一:

“原来以为你是个厚道人,谁知很毒。”

“无功不受禄,一点儿小钱,弄得人坐立不安。严守一,你不该软刀子杀人。”

费墨加入《有一说一》的策划队伍,《有一说一》果然和过去不同。严守一一开始担心费墨放不下大学教授的架子,大学和电视台,正像费墨说过的那样,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同样的话,两种不同的说法,担心费墨给弄拧巴了,没想到费墨能上能下,进得厅堂,也下得厨房,从深刻到庸俗,转变得很快。费墨说话慢,做事也慢,严守一从不催他。但几年之中,费墨策划的几期节目,个个叫好。一期叫“孔子来信”,讲中国街头悬挂的大字标语,字码搭错不说,字和字连出的意思,也像白痴的眼睛,大而无神;一期叫“克林顿上小学”,那时克林顿还在美国当总统,和莱温斯基的事儿爆发了,又死不认账,讲他小时候英文没学好,不知道哪一个名词和动词搭在一起,才能表达出两人发生了男女关系;一期叫“学话儿也疯狂”,讲中国人在学“疯狂英语”,人还没疯,英语自个儿先疯掉了……除了这些理性的,还有感性的。譬如,去年与严守一聊天,聊出一期“打电话”,讲严守一1969年陪吕桂花到镇上打电话的事儿,一声二百里外的问候,原想着惦念一个人,没想到惦念出一大片,还包括群山和山底下。“孤独,这就叫孤独。”费墨说。片头片尾,又让现场的乐队用摇滚乐方式演唱了一遍当年三矿大喇叭里广播的“牛三斤和吕桂花”,都大受观众欢迎,使《有一说一》一年上一个台阶。剧组开会的时候,严守一说:

“主要是文化的力量,使《有一说一》与众不同。”

“为什么我们年年上台阶,别人走下坡路呢?区别在于,面对这个世界,老费有话要说,别人都是没话找话。”

“我建议,以后我们就不要叫老费了,叫费老。”

费墨看着窗外,叹一口气: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所有开会的人都想笑,但都憋住没敢笑。

但时间一长,严守一发现费墨也有一些文化人的小心眼儿。两人一块儿出去开会,赴饭局,因严守一是主持人,脸熟,大家自然围着严守一说话、照相、让他签名,往往把费墨晾到一边儿。满肚子学问和典故,无人理睬。饭桌上谈话,只要有严守一在,费墨就成不了话题的中心。有时在别人的话题上插话都困难。遇到这种场合,严守一有意把费墨推出去:

“这是费教授,我们《有一说一》的总策划。《有一说一》所有的节目,都是他思想的体现,我就是他的传声筒。”

大家吃了一惊,马上对费墨说:

“久仰久仰。”

但大家仰完之后,还是像飞蛾扑灯一样,扑向传声筒,不理思想源。或者说,弄不清光源在哪里。费墨得闷一晚上。开完会,吃完饭,回到车上,严守一开车,费墨坐在旁边,车里得闷半天。一次严守一解嘲:

“费老,不必当真,您是孔子,我是戏子。”

“本来想让费老教导他们如何生活,没想到他们自己倒不在意。民族的素质就这样,鲁迅当年都无药可救,到了费老,你不管他们也罢。”

费墨看着车窗外闪过的街景,一言不发。

一次费墨策划了一个节目叫“笔记”。费墨的原意是,个人的笔记,比史书和报纸上记载的历史更可靠;准备在录制节目时,让各个年龄段的观众,每人读一段自己的笔记。费墨的策划原语是:你在地狱,也在天堂,无人把你从地狱领到天堂,但你可以把天堂过成地狱。《有一说一》的编导大段不顾费墨的原意,发挥了一下,由笔记发挥到笔记本电脑。他与一家电脑公司联系,如果《有一说一》录制现场出现他们的笔记本电脑,这家公司给《有一说一》五十万赞助费。虽然两者风马牛不相及,有些拧巴,但电脑也就是摆一摆,对话题并不伤筋动骨。费墨摇摇头,没说什么。电脑公司的老总请严守一吃饭,因节目是费墨策划的,严守一便把费墨拉上了。席间没出什么问题。这位公司老总喜欢《红楼梦》,费墨虽然在大学教社会学,也是半个红学家;虽然两人喜欢《红楼梦》的角度不一样,但马上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麝月洗澡。麝月洗澡的时候,宝玉到底是否参与,参与到什么程度,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严守一倒是插不上嘴。一顿饭吃下来,费墨满面红光。但宴席要散时,出了问题,公司老总这时撇下费墨,单送严守一一个笔记本电脑:

“请严老师工作用。”

接着打开电脑,不厌其烦地给严守一讲解电脑的程序。费墨又被晾到了一边。费墨抽着烟,看着对面墙上的“秦王出巡图”,一言不发。严守一觉得这个公司老总不懂事儿,两个人来,东西只送一人,五十万都掏了,哪在乎这几千块钱?几千块钱不算什么,估计费墨也不会在乎,但厚此薄彼,牵涉到一个人的尊严。毛主席说《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你连《红楼梦》一个字都没读懂。但正因为这笔记本电脑是送严守一的,严守一又不好马上转送费墨。饭吃完,公司老总又邀请严守一去他们公司参观,这时把费墨捎带上了:

“一块儿去,到公司看看,我办公室还有一张秦可卿春睡图。”

费墨的目光从秦王身上收回来,将烟头儿在烟缸里捻灭:

“我就不去了,还有正事儿。”

严守一也觉得再让费墨到公司去会更加尴尬,但他无意之中说了一句错话:

“也好,跑腿的事儿我来干,请费老回去,再考虑考虑这个节目。”

这时费墨突然翻了脸:

“这个节目不用考虑了,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