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十四(第3/7页)

鸡毛店人来人往,来往的客人,一般住一宿,顶多住两宿,就重新上路,各人忙各人的去了。店主姓庞,是个斗鸡眼,看吴摩西爷俩在店里天长地久地住了下来,整天又不干什么,不知他们的来路;鸡毛店的店钱是一天一结,且是早起早结,吴摩西每天不少他的店钱,他又说不出什么来。另一位在店里常住的客人,是一个卖老鼠药的叫老尤。老尤来自开封,长个猢狲嘴,哑嗓子,三十来岁,每天就在汽车站旁边做买卖;白天出去摆摊,晚上回老庞的店里住;已住了一个来月。一个月能在一个地方卖老鼠药,看来新乡的老鼠多。因都是长客,皆住在靠里一间屋,三天下来就熟了。白天,吴摩西扯着巧玲去汽车站看汽车,有时也到老尤的地摊前,看他卖老鼠药。一袋袋老鼠药,用草纸包着,码了一地。巧玲对老鼠药不感兴趣,爱看老鼠药前边,摆着的二十来个干硬的大老鼠。大老鼠也就是些老鼠皮,里边填些稻草破布撑起来的,证明皆是吃了老尤的老鼠药毒死的。巧玲还拾起一根草棍,拨弄这些大老鼠;拨它们也不见动,巧玲“咯咯”笑了。过去巧玲胆小,带她到新乡,她胆子倒练大了。有人踢着地上的老鼠问老尤:

“这么大个儿,真的假的呀?”

老尤:

“这还叫大?大的没敢带来,怕吓着谁。”

卖老鼠药是小本生意,小本生意就是卖个嘴;老尤虽是哑嗓子,一天到晚喊个不停。吆喝的曲儿也成批成套。如:

天增岁月人增福

家里不能藏老鼠

从北京,到南京

都知道老尤的鼠药灵

……

又如:

紫禁城,乱哄哄

八个老鼠来集中

大鼠喊,小鼠叫

都要把老尤给灭掉

灭老尤,为个啥

姑嫂妯娌都没了

……

等等。

吴摩西听了笑。巧玲听了也笑。这些话,让吴摩西吆喝,吴摩西就吆喝不出来;先是想不起这些词;就是想起这些词,也拉不下这个脸。一方面佩服老尤的口才,同时感叹,卖一个老鼠药,哑着嗓子,还一喊一天,也不容易。到了晚上,三人常在店里一起吃晚饭。吴摩西父女俩爱吃羊肉烩面,老尤爱吃烧饼夹驴肉,外加一碗白菜虾皮汤。不点饭菜点烧饼,也是图个省钱。但吃过烧饼,再喝一碗热汤,老尤也能吃出一头汗。有时老尤会掰下一牙夹肉烧饼,递给巧玲;巧玲与他熟了,也接过就吃。一开始吴摩西说巧玲:

“人家的东西,拿来就吃,没个规矩。”

老尤倒笑了:

“吃吧一嘴烧饼,孩子家,哪那么多讲究。”

老尤除了卖老鼠药会吆喝,平日与人说话,也显得活道。老尤大吴摩西十来岁,叫吴摩西为“兄弟”,吴摩西只好管他称“哥”。老尤吸烟,吴摩西不吸烟;夜里入睡之前,躺在炕上,老尤吸着烟,两人也扯些闲话。巧玲一开始跟着听,但听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就兀自睡着了。老尤来自开封,爱说些开封的典故,如开封的相国寺,龙庭,潘杨二湖,清明上河街,马市街等;还有开封的吃食,如开封的灌汤包、沙家牛肉、白家羊蹄、胡家罐焖鸡、汤家焖狗肉等,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把开封说成了天上人间。吴摩西听后心里笑,既然开封这么好,为啥还离开开封,来新乡做小买卖呢?说到别的话题,两人也有说戗的时候。如家里人好还是外边人好,如急脾气好还是慢性子好,对人善好还是对人恶好……按说这些事都不能一概而论,得具体事具体掰扯,但两人争论起来,往往各执一词;两人戗起来,老尤一开始坚持自己的说法,看吴摩西急了,就不坚持了,马上转过话头,顺着吴摩西说:

“兄弟,你说得也对。”

再说别的,老尤干脆没了说法;吴摩西说什么,他都随声附和:

“没错。没错。”

这也是一个功夫,也是出门做买卖练就的本领。卖一个老鼠药,可不得处处顺着别人说吗?倒弄得吴摩西有些不好意思。只有一次,说起老尤卖老鼠药,吴摩西夸他嘴上功夫好,接着指指自己的嘴:

“我的嘴就不行。”

没想到老尤叹息一声:

“兄弟这话就说错了,要不就是笑话你哥。”

吴摩西:

“咋?”

老尤:

“一辈子卖个老鼠药,逗个嘴皮子,啥时候是个头呀。”

吴摩西:

“那你还想干啥?”

老尤看吴摩西一眼,在炕沿上敲着烟袋:

“啥时也能发一笔横财。”

横财谁不想发,但正因为是横财,哪里是好发的?吴摩西说:

“想发横财,先得黑了心;看你的面相,不像黑心的人。”

老尤一愣,回过神儿来,又叹口气:

“没错。”

吴摩西能看出来,老尤像店主老庞一样,也对吴摩西和巧玲整天住店不干事有些好奇。因是萍水相逢,两人聊天时,老尤倒也不问。这天晚饭,吴摩西和巧玲要的又是羊肉烩面。吃时觉得挺香,吃过回到客房,吴摩西觉得今天的烩面咸了,又回厨房喝水。老尤这天收摊晚,还在厨房吃驴肉烧饼。吴摩西走到厨房门口,听到店主老庞正和老尤说话,而且在说吴摩西,吴摩西便停住脚步偷听。老庞:

“这个人,带一个小孩,天天住在店里,啥也不干,到底是啥人呢?”

老尤的哑嗓子:

“这些天,我也纳闷儿呢。”

老庞:

“我见人多了,那个孩子,不管他叫‘爹’,叫‘叔’,怕不是一个人贩子,要卖这孩子,在这等买主吧?”

老庞: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不敢说。”

接着两人说起了别的。吴摩西想冲进去跟他们急,但他跟巧玲整日住店不干事这事,来龙去脉,如何向外人解释呢?解释又有啥用呢?反正就住十天,大家各自分散,一句无用的话,没必要认真;只是被人看成了人贩子,让吴摩西哭笑不得;也就叹口气,又回到客房。白天店里无人,有时吴摩西在槐树下发呆,巧玲一个人也往外跑。吴摩西喊住她:

“跑啥?丢了你。”

巧玲:

“我去汽车站看老尤卖老鼠药。”

汽车站就在旁边;看巧玲胆子越来越大,过去怕外边,现在一个人敢出门找人,吴摩西也有些欣慰;便说:

“你去,你去。”

但巧玲还是胆小,没吴摩西跟着,不敢去远处;跑出鸡毛店,在门口站站,也就回来了。

转眼之间,吴摩西和巧玲在店里住了九天,明天就要回延津去。在新乡住了九天没多想,因出门寻找吴香香是假找,想着明天回到延津,如何编谎话向吴家庄老吴解释,向老吴的老婆解释,向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的老姜解释,向凡是向他打听老高和吴香香的人解释,如钉鞋的老赵、卖熏兔的豁嘴老冯、棺材铺的老余……这个谎如何编圆,心里又有些犯愁。出门寻找吴香香只来到新乡,回去却说去了汲县、开封、郑州、安阳、洛阳等地,万一有人问起这些地方的大街小巷,自己的嘴本来就笨,别到时候露出马脚,那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又想,如果自己的嘴,能像老尤那样就好了。就是这些谎能编圆,这件事过去,今后馒头铺如何重新开张,也费思量。吴香香拿走馒头铺赚的钱,吴摩西和巧玲在新乡白住十天,又花了些盘缠;重新开张已无钱垫底;去白家庄老白家拉面,只能先赊着;老白卖面从不赊账,恐怕还得先去别处借钱;这个别处在哪里,一时又想不出来。如果馒头铺玩不转,将来再找李香香就是句空话。又想着九天前出来那天,南街老姜家要砸老高家的银饰铺,也不知砸了没有;如果砸了,不知砸出个啥结果;这个结果会不会涉及自己。原想着一个假找能一了百了,回头一想,事情又没那么简单。又想,虽然出门寻找老高和吴香香是假找,自打出事那天起,已过去半个月了,也不知这对狗男女跑到哪里去了。思来想去,到了半夜,还没睡着。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倒从包袱里翻出老詹的图纸。原来说出门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没想到九天过去,竟把这事给忘了。收拾完行李,又躺下,仍睡不着。听着身边巧玲和老尤的鼾声,又披衣起身,出了屋门;在院中槐树下站了片刻,又出了鸡毛店,来到街上。鸡毛店地处新乡东关,街上一片漆黑,往城里望去,倒有光亮。吴摩西便顺着路往城里走,想找一个热闹去处,来解一下自己的烦闷。同时出来寻人一趟,只到了新乡;就是到了新乡,也天天在东关鸡毛店待着,连新乡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想在临回去之前,看看新乡,起码别人问起新乡,自己能答上来,不至于连到过的地方也答得驴头不对马嘴;那样连新乡也白来了。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到了新乡城里。城里倒有电灯,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街两旁就是些房子,一时看不出新乡的模样。又接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到了西关,来到新乡火车站。一到火车站,吴摩西眼前豁然开朗。虽然已是下半夜,但火车站仍人山人海。站前广场上,摆满了做生意的小摊,高声叫卖着茶水、馄饨和胡辣汤。吴摩西在广场上站了片刻,又越过这些人群,上了火车站的天桥。这时从北平开往汉口的一列火车正好进站。这是吴摩西平生头一回见到火车。吴摩西二十一岁的时候,火车用的还是蒸汽机。火车像一条长龙一样“嗷嗷”叫着,接着又“扑扑”地放汽,蒸汽弥漫起来,像馒头房的蒸汽涌出来,把眼前的火车站给湮没了。等火车停稳,蒸汽之中,看到从火车上下来许多人,又从站台上上去许多人。成山成海的人,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成山成海的人,自己竟一个也不认识。想起自己认识的亲人,一多半不亲;现在看到成山成海的陌生人,嘴里说着天南海北的话,或是着急上车的神色,突然都觉得那么亲切。成山成海的人,出门干的都是正事;唯有一个吴摩西,出门干的事对人说不出口:假装在找跟人跑了的老婆。吴摩西突然想坐火车跟人走,倒也一了百了;别人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但火车已经开动了,转眼之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仅剩下一个冷清的站台。吴摩西看着站台墙上的大钟,突然想哭;又定睛一看钟上的时间,已是早上六点;抬头看看天,东方已经泛白;知道该回东关鸡毛店了。等吃过早饭,还要跟巧玲回延津呢。便从火车站出来,信步走回鸡毛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