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柒章

去云南清绵的火车是晚上十一点零五分从北京西站发车的,刘明浩把我送到火车站,一直送到了站台上。

饯行的晚饭是在刘明浩的家里吃的,刘明浩的新婚妻子——也就是贝贝的那位表姐——出去看电影一直没回来,所以我们就喝了一瓶说不清真假的五粮液,而且得以满嘴脏话满口酒气放肆地胡侃。主要是听刘明浩侃北京这帮熟人的新闻,我也侃侃中国人在美国的衣食住行和投机钻营之类。喝得差不多的时候,刘明浩突然起身离座,从他的卧室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一声不响地放在我的面前。我打开来看,果然和我猜的一样,信封里是钱,是刚刚从银行里取回来尚未打开封条的两万块钱。

刘明浩脸红着,不知是因为酒上了头还是因为对他来讲并不常见的局促,仿佛他不是给钱的,而是收钱的。“老弟,你知道我这婚结的,真跟倾家荡产似的,从小地主一下变成贫雇农了。你嫂子可没有贝贝那么一个有钱的爸爸,可她还非得学着贝贝的样子摆谱。也怪我以前跟她吹牛吹大了,她还以为我这公司跟钟国庆的公司一样牛×呢。我们光结婚那顿饭就花了三万……现在拿这两万块钱,我这儿真是生努了。”

我把钱推回去,诚心诚意地说:“上次你给我钱我就没要,这次我也不能要,我要这钱没道理的……”

刘明浩把钱又推回来,打断我:“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次你不是要去找安心吗,你离开了贝贝你哪儿还有钱。现在你也没工作,你去云南这一路,身上总得揣点儿钱呀。你总不至于再去求钟宁吧。”

我再次把钱推回去,笑笑:“钱我还有点儿,哪天要真断顿儿了再找你吧。”

刘明浩低了头,我明白他想说什么,想表示什么,可这话我又不能替他点破。

“杨瑞,”刘明浩把头抬起来,目光却躲着我,“我知道你还没到断顿儿的时候,这就是我的一个心意,现在我心里一想起你来就觉得挺对不住的……”

我笑笑:“过去的事儿,我都不想了你还想,算了吧,咱们还是展望未来吧,未来总是美好的。”

我们最后碰了杯,喝干了那点儿剩酒,我祝刘明浩未来多多发财,祝他对他老婆好着点儿,也祝他别让老婆给拿住。他老婆那凶劲儿有点像钟宁。刘明浩祝我一路顺风,祝我一切顺利,祝我早点儿找到安心,然后和安心……该干吗干吗!

我们上了街,街上有风,风的凛冽提醒我现在的北京已是严冬时节。风也让我们知道自己有点醉了。刘明浩吐了,吐在了自己的汽车前。我说你还行吗,要不我打“的”吧。刘明浩摇头说没事没事,他还歪歪斜斜地拥抱了我,酒气冲天地说:我的好弟弟,我怎么也得把你送上火车!

街上华灯溢彩,北京现在真是不错了,夜晚的北京光看灯光显得比洛杉矶还要繁华热闹。北京现在究竟比那帮发达国家差在哪儿呢?论吃、论喝、论玩儿、论买东西、论高楼大厦,哪儿也不差!要说差,也就是脏点儿,再就是人太多,满大街乌殃乌殃的人!论环境,那倒还真得数欧洲,数美国。

这时,我开始想象我要去的那个叫做清绵的地方。那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在彩云之南,大概都是山青水碧,人杰地灵吧!谁说中国没有环境优美的地方,清绵要不是山水灵秀,哪儿能养育出那样美貌的女人!

刘明浩上了车,把发动机轰得特别的响。他开车的动作倒是一点儿看不出醉态,就是话多。他说我过去还真没想到你丫对女人能这么一根筋,我真服你了杨瑞!

我说:“你不是也收心了吗,要不然干吗结婚。”

刘明浩哈哈大笑:“哎呀,我跟你不同,我都比你大了快一轮了,再拖下去,我妈非跟我急了不可。”

我说:“过去总怕被哪个女的缠上,其实原来不知道,专心喜欢一个人是另一种感觉,这感觉现在才发现也挺好。专心喜欢一个人,也被一个人专心地喜欢,这感觉是另一个味儿。”

刘明浩调侃地笑着,斜眼看我:“什么味儿?”

我想了半天,才扑哧一笑:“假五粮液味儿。你丫这不是抬杠吗,味儿还能说得清吗?”

刘明浩说:“安心对你,专一吗?她过去不是有好几个男朋友吗,你到底了解她多少?你对她真那么知根知底了吗?”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知道这对我曾经是个问题。

安心,我到底了解你多少?关于你的过去、你的经历、你交往过的男人,我到底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除了张铁军——那个大学校长的儿子之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在我去文化宫找到安心表示歉意的那天晚上,她对我说起过的毛杰。

我之所以能准确地记住那个夜晚,是因为那天钟宁陪她姐们儿去了内蒙古,我还到机场为他们送行呢,然后我去找了安心。我把安心带到了我的家里。还是在我的那间小小的、凌乱的客厅,还是背靠沙发,在地毯上促膝而坐,她和我说到了毛杰。

对那位张铁军来说,毛杰是一个第三者。尽管安心并没有使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和毛杰的关系,但很显然,毛杰是安心的一个情人。

我没有看到毛杰的相片,安心说她没有毛杰的相片,但她说他很高,很帅。也许正是这一点,使他在张铁军的身影下,显出了光彩。

安心第一次见到毛杰是在南德的一个深夜,那天她在学校有事走得很晚,肚子饿了,于是在回宿舍的路上走进一家小吃店坐下来吃东西。那小吃店里有几个男的喝多了,见有单身女孩儿进来便上来废话。一个矮壮的男人问她是不是唱歌的某某某,安心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唱歌的。其他几个男人马上起哄,说你摆什么架子呀,不就是一个唱歌的吗,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呀。安心不理他们,低头吃一份热汤米线。矮壮男人索性挨着她坐下来嬉皮笑脸,说:妹妹,唱一个吧唱一个吧,哥哥我付钱。他的脸离安心近得有点不成体统了,嘴里酒气冲天。安心低头吃米线,目不斜视,那人竟弯下身来看安心的脸,还评论,说皮肤还捂得真白。他的同伙哈哈大笑。店里的伙计都躲远了,不敢出来,除了在这店里吃饭的另一位顾客,没人敢多管闲事。

那位顾客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这时居然挺身而出,他说:喂,你们不要欺负人啊,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几个恶汉都愣了,愣了片刻看清了形势:对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居然敢玩儿英雄救美。那矮壮汉子绰起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扔过去,那小伙子低头一躲,没躲彻底,让瓶底捎了头皮的边,酒瓶在墙上砰一声炸碎了,这个声响和小伙子头上涌出的鲜血把安心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她本来是不想跟这几个醉鬼纠缠不清的,她本想赶快再吃几口赶快回宿舍算了,这下她走不了了,因为有一个见义勇为的旁观者为她挂了彩,她不能不同仇敌忾,不能像个没事人似的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