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章(第3/4页)

“你到底有没有地方?没地方上你宿舍去!”

他说完大步向前走,安心跟在他身后问:“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先在街上吃点东西?”他不答话。安心想他真是生气了,平白无故让警察铐了那么长时间谁都会生气。所以安心不再吭声,抱着孩子随在铁军身后老老实实往她宿舍这边走。他们中间还乘了几站公共汽车。等车的时候和乘车的时候铁军都不和安心说话,孩子一直是安心抱着,他也不帮忙。安心只知道他还在生气,也不计较,见到铁军和孩子她已经很高兴了。在公共汽车上她不断地逗孩子玩儿,她问孩子:我是谁呀?孩子发出简单的声音:妈妈妈妈。安心就笑:对,我是妈妈!又问:他是谁呀?她指着站在一边的铁军。孩子仍然:妈妈妈妈。安心又笑:不是,他是爸爸。爸爸,知道吗?她看见铁军头都不转一下,充耳不闻的样子。她又问儿子:那你是谁呀?孩子咧嘴笑,笑得好玩儿极了,笑得安心疼爱得不行。她说:你是继志啊,张继志,就是你,记住了吗?这时,旁边的铁军侧过头来,目光厌恶地看他们母子。安心也看他一眼,心想等到了家再慢慢哄他。

安心的宿舍离火车站不远不近,连走带坐车十来分钟就到了河边。他们走进吊脚楼,这吊脚楼铁军很久没来了,楼板还是那么吱吱咯咯地响。门也吱吱咯咯地响。一进屋便能听到对面窗下,南勐河轻缓的流水声,闻到屋里隐隐约约残留着的煤油炉的味道。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让铁军百感交集,这里毕竟有他一段乐而忘返的温馨。

屋里没什么大变,好像就多了一台十二时的小电视。安心进屋把刚刚睡着的孩子放到床上盖好。然后就打开电视,音量调小。她解释说这电视原来是潘队长家的,老潘最近又买了个大的,就把这小的给她了,还能看。她对铁军说:“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铁军说:“你别做了,我不想吃。”安心还是把小煤油炉架好,上面放了一只锅子,说:“下点面吧,很快就好。这儿还有几个鸡蛋呢。”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科学节目,节目的中年女主持人正在采访一位学者模样的老年男子。铁军没看电视,他甚至没有坐下来。尽管,经过几个小时不堪回首的旅途,他已经身心俱疲,但他没有坐下来。他看一眼忙碌着支锅煮水的安心,看一眼床上甜睡的孩子,这些都和以前一样,勾勒出一副小康之家的幸福和温馨,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这情景让他眼眶湿润,让他留恋,让他依依不舍,让他几乎忘了这是一个天大的骗局。这骗局的残酷正是因为它太美好太动人了,所以觉醒时就有挖心剖腹般的疼痛。他想开口,想立即把断绝婚姻的决定开口说出。他想了一路,想怎么才能把话说得更狠,狠得让安心和他一样痛不欲生。他想去关了电视,电视里那一男一女的絮叨让他神经紊乱。他马上要向安心宣布:他们的爱情、家庭、幸福、一切,全都到此为止,彻底结束!他希望此时四周完全静下来。他动手去关掉那徒做干扰的电视。

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是电视里的那位女主持人嘴里蹦出的一个单词,那个单词像针一样刺了一下他疲劳的神经:“基因”!他吓了一跳,去关电视的手停在途中。他让自己安静,随即听出电视里那一男一女没错正在说什么“基因”。他们在讨论建立人类基因库的问题。世纪之末大家都在说基因这事情,时髦似的。铁军是管新闻的,他知道这是很热的话题,有人还把基因问题当做二十一世纪最受关注的科技革命呢。但此时,在他就要和安心决裂的这个时刻,他无意中看到的这个电视节目偏偏是在谈基因!这无论如何给了他一种命中注定的悲剧感。他想,这不是巧,这是命!命运把所有细节都安排好了,已容不得他有所选择试图抗争,命运都是一环扣着一环慢慢来的。

电视的画面上,那位学者模样的男子正在侃侃而谈。他在说美国,说美国政府准备搞一个基因库,把公民的基因数据储存起来,以方便医疗和缉捕犯罪分子和其他社会管理,但这件事遭到很多社会团体的反对,理由是基因库侵犯了公民个人的隐私权。那位女主持人做了个辩论的模拟,假装站在美国政府的立场上,列举了建立基因库以后医疗诊断如何精确便捷,缉拿犯罪分子如何又准又快,还有其他好处等等;那老年学者则模拟着反对派的观点——任何好处都不能以牺牲公民个人的隐私权为代价,公民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必须有安全感,他的身体状况、疾病、个人嗜好、性取向、家族背景和遗传情况,是他个人的秘密,不应由国家或某一个组织全盘掌握。铁军呆呆地听着,安心看他那模样,一边在一只碗里打着鸡蛋一边好奇地过来想听听电视里说什么。她走近电视,借着电视发出的荧光发现铁军的脸色依然阴冷,便想找话题来调节一下气氛。于是她开口表示赞成那位学者的观点:要我说也是,隐私权其实是社会进步的产物,是一个基本的人权。尤其在中国,要求尊重个人隐私标志着公民权利的觉醒。咱们中国人就喜欢打听议论别人的私事,谁家有点什么丑事传得可快呢,马上给你公之于众,人人都有兴趣,一条巷子的人都能不干别的,光议论你了。在这样的环境里过日子你说有多难受。

这时铁军歪过头来看她,他嗓子里好像有口痰,发出声音来嗞嗞作响。这种声音安心过去从未听到过,这声音让她感到奇怪和害怕。

“你有什么丑事吗?你干吗那么怕别人知道你的隐私?你有什么隐私瞒着我吗?”

安心愣了,搅鸡蛋的手不知不觉停下来。她疑惑地看着铁军,铁军的眼睛红红的,直盯着她,这也是她从未看到过的眼神。她问:“铁军,你今天怎么啦,我到底怎么惹你啦?”

铁军的脸开始抖,他的声音也开始抖,抖得有点像要哭出来似的:“我就问你,你有没有瞒着我的丑事,有没有瞒着我的隐私?”

铁军的这句话,这个表情,安心有那么一点明白了,她隐隐地预感到是她和毛杰的关系,终于东窗事发了。但她依然怀着一丝侥幸,强作镇定地、故作气恼地反问:“铁军,你到底怎么啦?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就说吧。”

铁军的眼泪流下来了,他本来不想流的,可他一见到安心,一走进这间曾经充满笑声和温情的吊脚楼,他的心就碎了。他知道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再也不可弥合地破碎了,再也不可弥合!他无法设想离开安心没有孩子的生活该怎么过,他无法设想自己能否走出这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