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拾章(第4/5页)

其实毛杰的形象在安心的记忆中应该早就变了,变成了毫无表情的一具行尸走肉,那就是她在法庭上最后见到的那个毛杰。这张脸如果毫无表情,再加上他带着毛放半夜突袭枪杀铁军这样一个事实,不用说安心,连我都可以想象,那将是一个多么凶残的面容。

安心在家里住了半个多月,她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尽管她爸爸的中药加工厂早就关门停业,她妈妈的工资收入也微不足道,但家里的生活依然是优越的。这优越是一种感觉,是晨昏起居无不受到关怀呵护的娇惯和安逸,这种娇惯和安逸是自她多年以前离家练道求学和工作之后,就很少享受的。可她一旦享受到父母羽翼下的温暖,她又产生出另外一种焦灼,那就是对未来的茫然。

依安心从小的个性、志向,都不可能这么永远地清闲和享乐下去。她爸爸曾劝她留下来跟他学医,把祖传的那点本事传下去。现在这个时代连最传统的中医世家也不再固执那种传儿不传女的陋俗家规了。而且,中医是一个永远的饭碗,这世界再发展,再变化,再不可思议,就算到了农民种地都只用在计算机上敲敲键盘的那一天,中医也不会过时!早晚有一天连外国人也会迷信丹膏丸散,望闻问切!安心的爸爸就坚信,早晚有这么一天的!中医本来就是一门最深的科学。

但母亲不愿意安心留在家里学医。女孩子学医的很少,学出来病人也不信任。母亲也是看多了人文社科一类的书籍,骨子里还是有些理想和抱负的,希望自己的子女能走出家庭,走出闭塞,出门远行。她想让后代走出去倒不是非要她济世达人,只是觉得年轻人总归应该出去见见世面,即便事业无成,也算受了磨练。母亲坚信,一个青年受没受过磨练,将来做人的质量肯定是不同的。另外,母亲也想,安心一个人在家带着个孩子,时间长了,左邻右舍乡里乡亲,总不免闲言碎语。她和安心,母女俩都是要面子的人。

再说,女儿痛定之后,总还要择婿嫁人。且不说这小地方的小卜冒母亲没有一个看上的,就是看上了,安心拖着个孩子二婚再嫁,人家要不要呢?凡是小地方的风俗思想,对女人的贞操节烈之事,都看得很重,尤其是云南人,要面子胜于要命。

所以母亲对安心说:“妈妈舍不得你走,你在家呆一辈子妈妈也养得住你。可你是个大学生,这样呆一辈子你会觉得好吗?你还想不想再到广屏这种大城市去?”

母亲问这话时安心默不作声。母亲说:“小熊你放心,我可以帮你带着,你别担心孩子拖累你。”

安心依然默不作声。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才对母亲说:“妈,我要是走,就离开云南,到更远的地方去,而且,我要带上孩子,孩子应该和妈妈在一起。”

在母女进行这场沟通的第七天,安心背上了简单的行囊,揣上爸爸妈妈手中能够拼凑出来的全部三千五百元现钱,怀抱着睡熟后便一脸心事的儿子,登上了一列半夜在清绵短暂停靠的火车。这列火车在第二天的上午,拉着安心母子,开进了雾气弥漫的广屏。

安心在广屏下了火车。她从车站直接去了广屏革命公墓。她不知道她此生何时还能再来广屏,她此番出门远行也许将一去不返,所以她要再来看一眼铁军。

她在公墓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很快找到了存放在这里的铁军的骨灰。她在公墓的管理处买了两束鲜花,放进铁军的骨灰安放柜里,心里默默地说了辞行的话。她没有哭。尽管,这是第一个给予她幸福家庭的人,是她曾寄托了自己未来梦想的人。尽管由于这个人的离去,她的生活将变得孤单无助,前途也渺茫难料,但她只能一个人接着往前走,因为她还要养大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能让悲伤压倒,她不能永远哭哭啼啼!

她离开公墓的时候,一位工作人员查问了她的姓名,之后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说有个人请他们在安心来扫墓的时候把这电话号码转交给她,希望安心和他联系。

安心看了那个电话号码,和写在那号码下面的一个名字,那名字叫李全富,从字到音都很陌生。

一个小时之后,在市区一个僻静的小吃店里,在一壶清茶的两边,她和这位李全富见了面。一见面她就认识了,这是在人民医院太平间工作的李师傅。

他们面对面坐下来,没有太多寒暄,李师傅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摆在桌面。安心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刚才与铁军告别时没有掉下的眼泪,这时扑簌簌地掉下来了。

是那颗玉观音。

李师傅喝了一口茶,只说了一句:“他家里人,不同意他带这个走。”

安心拿起那颗玉观音,放在手里抚摸,那上面一根细细的红绳,依然崭新如初。她说:“麻烦您了,李师傅。”

李师傅看看她怀里的孩子,放在地上的箱子,问道:“你这是要出门去?”

安心说:“对,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再也不会回到广屏来了。”

安心确实是这样想的:她再也不会回到广屏来了。

这一天的下午,在小吃店和那位好心负责的李师傅分了手,安心再次登上一列北上的火车,开始了她执意经历的真正的旅途。在三天三夜拥挤嘈杂和疲惫不眠的跋涉之后,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清晨,她到达了北京。

北京,一个令她向往、仰慕和印象深刻的城市,这里曾经有她永远不会忘掉的蜜月之旅。她不奢望北京能给她什么成就和事业,像她这样一个身份不详,来历不清,学无专长,拖儿带女的外地人,即便能在这种人才济济的国际化大都会里勉强安身,也肯定无法立命。她来北京只是因为北京和她之间的距离,无论从哪方面说,都足够遥远。她只要在这里有个立锥之地,生存一时,她相信自己就会忘掉过去,就会得到脱胎换骨的蜕变。所以,北京对她的意义是一种大隐于市的躲避,同时,北京也能让她改头换面,也能重新给她另一种生活的激情。

她来北京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突然想起在这儿还有一个熟人。这个熟人是武警跆拳道队的一位按摩师,以前在保山地区体校跆拳道队当过她的体能教练的那个老头儿。

她上次来北京度蜜月时到武警跆拳道训练队的驻地去看望过她的这位老师,她还有印象那地方在西单附近的一条街上。她到北京之后先在丰台区一个半城半乡的河边上找了一处六七平米的农民房,每月八百元钱还包括房东帮她看孩子。安顿了住处和孩子之后,她就跑到西单那一带去找,地址丢了但记忆还在。可她到了西单以后没想到西单全变了,有了很多新建筑,有了过去没有的大片的绿地,路也变宽了。她站在街口,有点找不着北。她三找两找到处打听,终于打听到那个训练馆早就搬了,搬得不知去向。她又辗转找了三天,快绝望的时候才找到武警跆拳道队的新址。她在那幢崭新的训练馆里找到了一位认识这位老教练的年轻教练,年轻教练告诉她她要找的那个按摩师已经不在这儿干了,他得了癌症让他儿子接走了,现在可能还住在安贞医院呢。安贞医院就在安贞桥那边你坐出租车的话司机都知道。其实安心肯定是坐不起出租车的,她打听了路线连步行带坐公共汽车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了安贞医院,在三楼拐角的一间拥挤的病房里看到了那位垂死的老教练。她跑到医院来显然已经不可能再求老教练帮她找什么工作,她来仅仅是为了看望他一眼,为了尽一点师徒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