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拾肆章(第2/5页)

当天我在律师的陪同下以自由之身走出法院的大楼,仰脸看到外面的天空,比监狱里的蓝,比监狱里的大。天地之间,投满了阳光。我把目光放平,看到法院大楼的台阶下,站着我深爱的安心。我们彼此注视,我看着她消瘦的面容,心里特别难受。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台阶,站在她的面前。我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她抬起右手,轻轻地,摸我的脸,我也慢慢地伸出双臂,将她揽在怀里。多久以来,我日思夜想的,就是像现在这样,用力地拥抱我的安心。

律师也走下台阶,走到我们的身边,她说了句:“祝贺你们。”我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她,她已走到路边一辆等客的出租车前,拉开车门,回头冲我们笑笑。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她说:“有事儿呼我。”说完上车,车子转眼开上了大路,汇人了长不见首尾的车辆的洪流之中,像一滴水汇人了奔腾的江河一样,很快就无影无踪了。

我感谢律师,我感谢法律,我感谢所有为我说话的证人,哪怕他们是为了钱,或者是为了其他目的,但他们终于说了真话。正是由于他们的真话,我不仅得以终止牢狱之苦,重获自由,更重要的是,他们还给了我一个清白之身。

我感谢安心!

我那时还不知道为了这阳光灿烂的一天,安心已倾家荡产,她使每一个在这场审判中发生作用的人,得到了利益,包括律师。律师也一样,这年头谁也不能为你白干,谁也不能仅仅为道义,为真理,白干。

安心付出了一切,包括她父母毕生的积蓄,她要得到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站在法院高高的台阶下,看到我从那门深似海的大楼里,昂首阔步地走出来。

我感谢安心的父母!

从我知道我的清白不仅仅是用清白换回来的,也是用金钱赎回来的那一天起,我就渴望着能到清绵去。我渴望见到安心的爸爸妈妈,我要在他们面前长跪不起!我没能让他们的女儿过上一天丰足的生活,反而使她的全家被拖累得一贫如洗。我想跪在安心的爸爸妈妈面前发誓,这个恩情我一辈子都要报答!

现在,我终于接近了安心家的旧居。在我走出法院已经将近一年以后的这个早晨,我穿过清绵那座古老的袖珍小城,终于在山林掩映的一个湖边,看到了那幢北方的宅院。那院落在周围错落有致的云南民居中,几乎像一个小小的名胜古迹,让我感受到一种黄河文化特有的亲切。我明明知道,这院子已经不是安心的家了,但我一看到那一团青砖黑瓦就禁不住心跳起来,禁不住加快脚步向它奔去。

我终于站在这座宅院的门前了,这院子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和平易。我凝视着那两扇用铁皮饰角的院门,早已油漆斑驳,露出几分破败之相,几分物是人非的凄凉,但门前两侧石鼓上那一对雕刻精致的小狮子,张牙舞爪的姿态表情却依然神采奕奕。四周很静,一如安心描绘的那样,这是一个与尘嚣隔离的地方。

我用手击门,门上发出一种陈年古旧的声音,我大声问道:“有人吗?”

院子里有了些零乱的响动,那响动很快归结为一串踢踏的脚步声,随后门“吱吜”一声打开来,门轴的响声经典得完全像电影里特意做出来的音效。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微微欠身表示打扰,问他知不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一位姓安的人家搬到哪里去了。那年轻人作思索状:姓安的?这时从院里又走出另一个人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接了话说:“你是找原来住在这里的安大夫吧,他们去年春天就搬了。”

我说:“我知道,请问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老者说:“他们搬到县群众文化馆去住了。不过听说现在也不在那里了。”

我问了去群众文化馆的路径,然后谢了这座院子的一老一少两个新主人,再然后我透过那扇只开了一半的院门,向院里投以匆匆一瞥。这院子曾是安心的家,这地方就是安心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院内的一砖一瓦,院外的一草一木,都在我心里激起些冲动和遐想,我几乎分不清这些东西究竟是满足了还是更加撩起了我对安心的思念。

我找到清绵群众文化馆的时候,正是这里开午饭的时间,工作人员都回家吃饭去了,馆里几乎没人。这是一座半新不旧的两层砖楼,楼不大,门口却挂满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招牌。什么图书馆、联谊会、研究会、辅导站之类,大概都是群众文化馆的分支机构。这楼里大多数房门都锁着,没锁的也空着,偶尔见到有人匆匆交臂而过,一问安大夫和他在这儿工作的爱人,都是一脸茫然。我在楼里转了半天毫无所获,怏怏出来走到街上吃饭。就在文化馆斜对面一间很简陋但很干净的小铺子里,吃了一碗豆汤和半斤永昌烙饼。吃饱后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又再次返回文化馆,这次我直接去了文化馆的馆长办公室,堵住了一个刚巧从办公室里出来正在锁门要走的女干部。

女干部听了我要找的人,有几分警惕地上下打量我。我猜到她的警惕所为何来,连忙出示了我的北京的身份证,表示我是从北京来的是安大夫女儿的同学,到这儿是来找安心的——您知道他们现在住到哪儿去了吗?

那女干部查看了我的身份证,还对了对我和身份证上的照片是否同为一人。我的身份证和我那一口地道的外地人一般模仿不来的北京口音让她消解了怀疑,但她的回答仍然不能让我满意。

“你找安大夫对吧,他们搬走了。他爱人也不在我们馆里工作了。”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有好几个月了吧。”

“他们去哪儿了?”

“这我不清楚,好像是离开清绵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不清楚,没有跟我们讲。”

女干部把身份证塞还给我,行色匆匆地走了。我疲惫地站在楼道里,心里空空的。安心在清绵的父母,是我要找到安心的主要线索,我想不管安心是否回到他们身边,他们应该都知道女儿的行踪。

我再次走出文化馆的这幢小楼,站在街上发呆,我的整个行程到此一刻,已全然没有了前进的方向。我想了半天,毫无目的地再次从县城走回到安心家的宅院,我没有再去敲门,而是沿着院子后面那种满了高大笔挺的秃杉树的山坡,沿着那山坡上一条残石依稀的悠悠古道,走向我常会梦见的那片山间的平湖。我在湖边眺望着对岸的草坪,草坪在阳光下显得极其开阔。阳光把草坪尽头那一线参天大树的阴影,全力地向后压去,让那片如果走近肯定会发现极其深邃壮观的原始森林,变得渺小而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