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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敏,喝茶,喝茶。”肖琳像老大姐似地招呼我,在本来并未动过的茶杯里又加了点水。“你可别多心,孙导是在说剧本呢,说里边的人物,不是说你。”

导演坐正了身子,正色说:“哎,我可是有言在先的,咱们是说戏,你别老把自己摆进去,那样我可就没法儿说话了。”

“不过孙导,刘敏我了解,她就是这么个人,她也知道这是戏,可都是她亲身经历的事,有时候感情上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摆进去了。你说对不对,刘敏?”

我无话。

导演很体谅地点点头:“咱们都是一个目的,都是为了尽快把这个作品推上银幕,而且还得打响。”

肖琳兴奋地鼓了一下掌:“没错!行,你们聊着,我给你们包馄饨去。”

“等等,”导演拦住她,“劳驾把我的皮包拿来,我今天把合同带来了。”

合同?

“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我看今天就先办了吧,”导演从他那半旧的黑皮包里取出两片薄纸,无可奈何地对我摇头苦笑,“这其实是编辑室的差事,他们懒得跑一趟,就撂给我了。你看,他们代表制片厂已经签了字盖了章,你代表你自己,在这儿签一个字就行,这也是例行公事,手续而已。”

我接过那纸已经打印好并且在下角已经盖了个模模糊糊的淡红色公章的合同,心里不知为什么不是滋味,“今天就签吗?”我问。

“你先看看,”导演很郑重地梳理了一下头发,“我们只是收买拍片权,也就是说,这部中篇小说,不能再给第二家制片厂了。我上次说过,现在各家制片厂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防止少数作者一稿数投,在决定采用作品的时候,都要和作者签这样一个合同,现在都依法办事嘛,对你来说,其实也就是个手续而已。”

我心慌意乱,是的,我知道这不过是手续而已,却突然觉得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时刻,就像一个人独处迷津,要立即决定向左还是向右那样发慌,我甚至下意识地想到,我就要把我的毛京交给一个不可靠的陌生人,永远地带走了。

“你看看,看看条款中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没有。不过这都是统一格式的合同,和谁签都是这一份。拍片权的收买费是六百元,你是不是觉得少?这不要紧,反正剧本是你写的,还能另有一笔稿酬。”

居然谈到了钱,我心中不免惶然,毛京,我要对你万分的抱歉,我完全无意用六百元就将你卖掉,我并没有拿你和人交易,也许导演说得对,这不过是例行公事,是手续,是规矩。毛京,你千万别介意。

我颤颤抖抖地,签了字。

毛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他们没有说话却带着醒世骇俗的严肃。

我放下笔,站起来,我说对不起我要到洗手间去。我进了洗手间没有洗手,我望着镜子里的我,望着那陌生的我,拼命想从那张面孔上找回自己。我徒劳地想用想象把镜子里那苍老疲惫的皱纹抹去。我憎恨那六百元人民币,因为不管怎样它仿佛画了个句号,我哭了。

肖琳疑神疑鬼地挤进来:“哟,你怎么了,别这样刘敏,你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拧开水龙头把水拍在脸上,清凉的冷水触到发烫的双颊,反而使眼泪不可抑制地涌出。肖琳用手抚摸着我的肩头,小声劝着:“六百就六百吧,我也觉得有点欺负人,可还得大局为重啊。只要能拍,钱是小事。要知道电影的影响总归比小说大多了。我是想,这个片子要是成功了,对你的处境有好处。当年你们那批学生,哪个还像你似的钻在山沟里吃粉笔末呢,也该挪动挪动啦,以后日子长着呢。”

我不想要钱,也不想出名,我只觉得对不起毛京。

不止是为这张合同,二十年了,我觉得我对不起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