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7页)

没有人再管水拖车(这个懦弱男人)的破网,就像没有人去管他放掉大鱼的愚蠢念头一样。水拖车的网很快被蛮横的大鱼扑腾成了一团碎线。有人把手伸进了鱼鳃,马上有和鱼身上的云锦一样鲜艳的液体冒出来,咕嘟咕嘟冒出来。有人把铁锹的锹把插进了鱼嘴,大概是怕它发疯,一扭头会朝谁哇呜咬一口。就这样他们一个人抬锹把,两个人抠鱼鳃,中间还有一个人托身子,后头还有两个人掀尾巴,趑趑趄趄把大鱼抬走,想装进腾出空来的大筐里。但他们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努力,因为草筐根本无法盛下这么大的鱼,即使是横在上头,沉重的鱼也会滑坠到地上。他们几个人抬着,扑通一声把它摔在鱼堆上——直到这时备受摧残的大红鱼仍然没死,它在流血,汩汩地流血,仿佛身上有流不完的血似的。

这几个捕鱼的人每年都得弄到昏天黑地才能罢手,每年也都是由他们留下来三两个人守夜,看护那些等待第二天分配的鱼。当然,生产队里也默许守夜的人率先开开荤,在当天夜里熬一锅鱼汤,驱驱旷野里的夜寒,也算是犒劳他们一整天泥泥水水的辛苦。年年如此。这天还有另一件喜事莅临嘘水村:公社电影放映队不知扯动了哪根筋,在半后晌时分突然发癔症般来到了嘘水村,并在村南的那片打麦场上张开了白色的银幕。那银幕站在南塘堰上一抬头就能瞅见,就像一只栖落在灰压压的乱树丛枝中的白翅膀,又像一扇能窥瞰另一个神奇世界的明亮窗户,越瞅越叫人眼馋。大红鱼没有上岸之前,要放映的影片名字已经在南塘上所有人的舌头上滚拂了一遍又一遍,人们从那长尾巴的音节中品咂出了比鱼汤更鲜美的味道。所以,当那扇窗户光芒四射地哗啦打开在黑夜里时,看护鱼的人也终究捺不住摇曳的心旌,开始轮换着班往打麦场里奔跑。那晚上的电影是越剧《追鱼》,是当年不多的几部彩色电影之一,讲的是一条鲤鱼精幻变成一个漂亮女子去和一个落泊公子缠绵悱恻的故事。此后许多许多天,人们仍然念念不忘电影里那个穿着闪闪发光镶嵌有鱼鳞片裙裾的女子,念念不忘南塘里最后姗姗走上岸的那条大鲤鱼。什么电影都有,为什么百年不遇地放一次电影竟然偏偏是一条红鲤鱼的电影?为什么……

南塘并没有让水拖车喝成这一夜的例行鱼汤,她得让他腾出位置,来接纳她选定的人、她的使者。寒冷和劳累唤醒了水拖车的关节炎,他浑身酸痛,膝盖和脚脖子里像是支奓有纷乱的钢针,稍一动弹就得嗷嗷地吸溜嘴。他一直在发烧——从站在木筏上雄赳赳、气昂昂颐指气使渔网时已经开始。挨到电影散场,无论他怎样咬牙切齿,都不能阻止自己的身体像筛子那样摇摆,于是他只有把隔得并不太远的那碗滚烫的香气四溢的鱼汤让给儿子。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南塘的旨意,不知道这个深深的冬夜将把他儿子的一生染成怎样的黑色。

水拖车竭力把身子缩成一团,想把哆嗦抱住,但是没能成功,就那样一路筛糠到翅膀和奶奶栖身的茅草房内。翅膀看完电影刚到家,正给纺棉花的奶奶讲电影的神奇。他太激动,还没摸着说话的窍门,所以说得磕磕巴巴半半拉拉,难以把故事说囫囵,说了半天只说了有个男的叫张珍,有个女的叫牡丹,一个鲤鱼精变成了牡丹,假牡丹老想和张珍待在一起,仅此而已。但坐在纺车前的奶奶却听得津津有味,她喜欢孙子这个样儿,喜欢这个小小的人儿忘乎所以地仰着脸像唱歌一样说话给她听,她根本不在乎他说的是什么。就是这个时候,水拖车吱呀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把盛满一屋子的温暖灯光放了出去,祖孙俩的话头也因而被扯断。水拖车声音颤抖着,描绘了鱼汤的热和香,但绝口不提他是让儿子替代他守夜,好拿到高出平时两倍的生产队的工分。“你是不是又伤风了?”奶奶盯着簌簌抖动的水拖车问,“叫你见了鱼就走不动!寒冬腊月的,我看缺你一回拿鱼也不是不中。你自己的毛病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恁大的人了,还要人整天跟着你!”

“不要紧,”水拖车说,“我不要紧!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一见冷天关节炎能有几个不痛的,回家喝一碗姜汤发发汗百病消除。”最后,他才说出要让儿子替他去南塘看鱼。

水拖车一进屋,奶奶就洞彻了他的意思。她知道这一趟差孙子是省不掉了,所以嘴里咕哝着,已经去秫秸莛子纳制的馍筐里摸出一个玉米面饼子,塞进孙子棉袄的口袋里。“你搁火里烤焦,就鱼汤喝。”奶奶叮嘱着。

千叮嘱万叮嘱,奶奶还是不放心,末了又翻出翅膀从未见过面的爷爷穿过的大棉衫,安排翅膀想打个盹时,裹紧在身子上,“裹在身上,歪在柴火垛南头,那里避风!——听见没有?”那是一件老式棉衫,里头藏着的棉花早已经变死变硬,比尿黄色的麻包片更硬,披在身上初开始会很不舒服,但不久之后就妙处尽现——它不透一丝风,不但拒绝寒冷渗透也拒绝体温外溢。爷爷的个头很高,这件棉衫能把翅膀从头包到脚还要多余出半截来。尽管暖和得能当被子用,但翅膀并不喜欢这件棉衫,他厌烦它的冷与硬,厌烦它的累赘……翅膀没打趔跟,跟着父亲出了门,奶奶一直不放心,送到土院外,还站在黑暗里千叮万嘱。父子俩被黑暗湮没。并没有过多久,越来越厚的黑夜已经隔开了奶奶和孙子,奶奶以及她的叮嘱、泄出灯光的小茅屋,都渐渐远去,既听不到也不再能看到,只在那些舞动的树的枯枝间、稀疏而微弱的星光中,偶或闪现,这些残留的发出光和热的影像,也终于经不住一声夜鸟的梦呓的惊吓,像几粒砂糖一样,彻底融化在了如水的黑暗里。

走到村口,水拖车有点支持不住了。“你不害怕吧?”他问儿子,“一拐过麦场,就一冒明了!你正义叔一烤火就舍着柴火上,火头子能蹿一人高,一拐过麦场你就看见了……”接着父亲就头也没扭地走了,翅膀就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孤独地响在土路上了。翅膀没有拿水拖车递过来的爷爷的大棉衫,他嫌太沉,他想轻轻简简甩着手走路;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想飞的感觉。

翅膀是慢慢悠悠走走停停磨蹭到南塘的,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自从他和一个人在夏末去南塘薅了一回草后,他就不再害怕南塘了。再说这阵儿他也不可能想到南塘,以及南塘的那些传说,他的心里装满电影,他仍然活在电影里,他觉得他呼吸的是电影里的彩色空气,走的是电影里的路,听见的是电影里的声音。他所能看见的不是隆冬的田野而是那个鲤鱼精幻变的美丽女子……他觉得这个女子像他熟悉的天天几乎都能看到的一个人,越想越像越想越像,后来他觉得她们就是一个人!他过于沉醉在思想里差点儿忘记了自己是在走路。他走走停停,过于丰富的影像缠住了他的双脚。他就这样踯躅在寒风肆虐的旷野,看上去他似乎是害怕挨近南塘上那丛突高突低突明突暗的魔幻般的火光,似乎是过于留恋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就像一只孤独的小兽。他走到南塘的时候塘堰上只待着一个人,那个人是在往火堆里扔柴火,柴火噼噼啪啪乱叫,愤怒又无奈地释放出关死在身体里打算永远不放出的火苗。“正义叔!”翅膀一边叫一边劈开阻挡他的寒风向篝火飞奔,“正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