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8页)

贸然开花的大楝树和伴随着苦楝花莅临的女子掀起了嘘水村的轩然大波,那天人们的早饭都没有吃好,一群一群人从一个一个饭场像涓涓细流朝着大楝树汇聚,接着又流向正义家。因为大家都听说正义家里来了个一瞧十准的女“先生”。他们想看看这位先生到底用什么样的仙法拿掉正义那种尽人皆知的血手病,当然,自觉不自觉,每个人还是把这位先生与大楝树开花这件稀奇事关连在了一起。但一个无论是瞧什么病的先生,无论是男是女,看上去都没有不该开花的树却顾自开花这件事更吸引人,于是有人拨拉着饭碗又掉头从正义家的院子返回,重新走到今非昔比溢满芳香而不是腥臭的大楝树底下。就是在大楝树底下,两个年轻人吵嚷了起来,还差点大打出手。他们中的一个说正义家堂屋里坐着的女先生是二八佳丽,而另一个马上怒目圆睁,因为他明明看见那是个佝偻老妇,一脸的核桃纹,老得已经掉光了牙齿。后一位是个麦秸火性子,脖子里手指头粗的筋管一跳一跳,他不能容忍睁着眼说瞎话的事情,他觉得这是对他公然的羞辱。但前一位也不是瓤茬,他绵里藏针,一点儿也没有轻易苟同大发雷霆的人的意思。他没有大声嚷嚷,但他申明人应该讲道理,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圆的说成方的;同样,谁也无权把一个明明是黄花姑娘的人说成老婆婆;他说他再笨瓜,也不至于分不清姑娘和老太太!和他对峙的人气得浑身发抖,连耳朵都像要打滚的叫驴一样不住扇动。他当即咣当把苦楝花荫覆盖的土地变成他手里饭碗的刑场,不容分说上前一把拽住不肯认输的人的衣服就走。他要带这人去正义家,让这人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说瞎话,谁在把黑的说成白的圆的说成方的。

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没有打响就偃了旗息了鼓,因为他们很快发现不单单是他们,好几对人不约而同都在和他们一样就同一个问题抬杠:一些人看见正义家里坐着的“先生”是姑娘,而另一些人明明看见那是个老太太。他们踮着脚跟再次走进正义家里去验证,马上他们又聚结到正义家院门口,熄灭刚刚还在熊熊燃烧的怒火互相核实,伸长颈子小声地嘀嘀咕咕,眼洞洞里活泛的眼珠也滴滴溜溜神神秘秘乱转。他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位瞧病的女“先生”在有些人眼里是个正当妙龄的明眸姑娘,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则是个年逾六旬的半盲老太婆。

嘘水村的人称这位能以人生的两种年龄状态同时共存的女性为“王老师”。“老师”这个称呼一般只用在给学生授课的人身上,只有遇见特别令人敬畏在某一行当雄霸一方者,嘘水人才肯把这一神圣称呼拱手相送。实际上王老师刚迈进正义家门时,异象已经显现,只是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当时正义一口一个“大娘”,叫得一家人身上只起鸡皮疙瘩。莲叶在心里责怪了一番父亲,嫌他一颗心被血手病整个抓去,连老少都分辨不清了。家里的其他人看王老师都是年轻姑娘,平时又早已被正义唠叨得不耐烦,对他的混乱称谓也没有当个事儿,随他“大娘”“大娘”颠倒黑白地去叫,全不去较真儿理会,谁也没想到正义看到的人会和他们判然有别。

和正义之前接触过的所有“在世华佗”都不一样,王老师看病独辟蹊径。她没有对他这种特殊的病相多说一句话,没有像一般大夫那样假装出一副对病人叙述的症状大感兴趣的模样(其实他们除了职业需要外,不可能对任何一种早已听厌烦也看厌烦了的疾病稍有兴致)又是切脉又是望诊,而是要求所有的人都离开,堂屋里只留正义和她两个人。她要单独和正义说医论病。

正义对面前的这位老太婆打不起丝毫兴致。他不相信她真的会瞧病,更不相信她能治他的血手病。而老太婆对他的态度却不太理会,她的嘴唇严重塌陷,头在两只肩膀中间定时来一次弧形摇摆,正义真担心那只覆盖着稀稀拉拉不多几根白发的头颅会在某一次幅度过大的重复弧动中突然坠落。还好,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发生,只停留在正义不祥的想象里。老太婆竟然对他全家人发号施令:“你们都出去吧。”她朝门外指了指,一点儿也不客气,仿佛这不是他正义的家,而是她——一个像叫花子一般没有预兆忽然踵门而至的老女人——自己的家似的。正义越发不高兴,他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他心里在暗忖要用什么或巧妙或直接的话语支走这个不识抬举的人……最多留她吃顿早饭……他可没工夫和她纠缠。家里的所有人都一个个听话地离开堂屋,连平时很少出堂屋门口的正义母亲也被莲叶搀扶着去了东偏房的厨房。此刻正义还不可能知道在其他人眼里面前的老太婆并不是老太婆,而是一个声音虽然带点憨头但甜润温柔让人不能违抗也不忍心去违抗的姑娘。

为了不影响堂屋里神圣的治疗,全家人在东偏房里屏气静息,不敢稍稍作声。堂屋里的静寂愈显得深远而广大。正义懒洋洋地坐在靠近门口的西侧,他盼望着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尽快从东偏房的屋脊上斜斜地跳下来,跳到他的身上或者旁边。他总觉得他的手一照阳光,那种浓重的血腥味就会淡薄许多。而且阳光能使他暖和,能驱散他此刻莫名的畏惧。不知为什么,这个并不太冷的春天的早晨他一直感到彻骨的寒冷。而面前这个老成干劈柴绊子的老太婆更使他冰侵骨髓。

正义尽量把事情做得得体,滴水不漏。他想溜走,把老太婆一个人晾在那里,她要是知趣的话,他在外面稍作逗留再回到家里就不会再看见她了。正义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于是正义说:“大娘,你先坐一会儿……我出去有点事儿。”

老太婆倾听着他的话语,连头都不抖了。她待他说完才抬起头来,这时正义发现她的眼睛明光烁烁,一点儿也不像他第一眼看她时那样的暗淡无光,似乎半盲一样。正义心里开始疑惑。老太婆说,你不是想治好手病吗,为啥厌烦我,这么急着就赶我走呢?正义身体里畏惧的萌芽正在伸展,就要长成一棵大树,将枝叶探进角角落落。他开始埋怨莲叶,埋怨她千不该万不该,实在太不该大清早的把这么一位古怪的不中用的半疯半傻的老太婆领回家来。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个苍老干硬的声音再度爆响:“你不要怨莲叶,她是为你好,一心想给你治好病;给你说吧,我不疯也不傻。”她的话语没有丝毫抖颤,显得坚定沉稳,充满不可抗拒的力度。正义支支吾吾,惊奇他的想法全被她盗走。现在他明白他身体里的所有畏惧都来源于这个能一眼看透人心事的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