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7页)

我们又拐了一个弯,走上了通往南塘的那条小径。现在路上的绒土没有了,也没有了两行被阳光染白的脚印;路面上长满了茂草,是那种贴地乱爬的“锅巴草”,乱纷纷的根须比草叶更密,所以不是我们需要的东西。眼前豁然开朗,有一种空旷、明亮的感觉,——是我们要找的那块大豆田!不过朝北看,仍然瞧不见村子,连村子的树梢都瞅不见,另一块正在红米的高粱地齐刷刷斩断了目光。但那片高粱地遮挡不了风,小风一簇簇围过来,吹走了汗水。我觉得身上畅快了许多,何云燕也喘了口气,拿手绢擦了把脸上的汗,笑了。

“这儿好像没走过人似的。”何云燕走在我的前头,她不知道关于这条小径的那些说法,不知道此刻我们的周围隐藏着数不清的妖魔鬼怪,因而一点也不害怕。我想叫她走慢点都不可能,接着她又说:“我最喜欢走这种一软一软的路,像踩在新被子上!”

路的确很软和,让我们感觉到脚的存在。路中间才有一道不足半尺宽的路面,仅仅是茂草被踩矮了一些而已。那些平时没见过人的蚂蚱、蟋蟀、蚱蜢什么的一看我们来了,高兴得像过大年,乱飞一气。大豆的叶片正在变黄,一丛一丛像黄澄澄的金块。有许多只蝈蝈弹响了琴弦,在琴声的后头,我听到了一种声音……

“翅膀,翅膀,”何云燕的身子一下子矮下去,我的心扑通往下一落并拽下去了一口干燥的唾沫,“快来看,我逮着一只大蚱蜢!”何云燕的个子又高了起来,她的声音似乎和她的个子不是一回事儿,是远远分离开来的。那种声音被何云燕的声音吓退了一刻,接着又响了起来,就像小孩在哭。

“哎,你怎么了?”她转过身来,“怎么不吭声了?——你快看多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扔掉!”我喊,“快扔掉!!”

那只蚱蜢有半尺那么长,拿到手里像一根筷子。一定是一只鬼蚱蜢,否则哪有那么长那么大的蚱蜢。随着我的嚷叫何云燕扔开了它,像烫了手似的。她愣愣地看着我,弄不明白,“怎么啦?”她问。

“不怎么,”我说,“我怕它咬手。”

“嘿,”她笑了,她的笑声比蝈蝈的琴声更明亮,更有质感,“你见过咬手的蚱蜢吗?”但在那种明亮质感的笑声后头,那个声音并没停,像一根绳头朝我们甩来。那是南塘的声音。我看见那群高高站立着的灵活的白杨树了,它们朝我们不停地张望,又不停地低头阴险地商量着什么。

那声音显得缈远、深奥、嘈杂又清澈,就像一大堆从幽暗中生长出来的明亮植物,叶片上滴淌着荧光。似乎是在说:“来吧,来吧!”又似乎是在拒绝:“别来,别来,别来!”字语分不太清,真像一个胎儿在娘肚子里说话。

“翅膀,你支棱着耳朵听个啥?”

“没……没听啥。”

“没听啥?”我的否定的回答引起了何云燕的警觉,她马上磨转着眼睛和耳朵开始搜索,就像一架侦察雷达。何云燕是比我聪明,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一塘青蛙嚷嚷,听啥听!有个啥听头!”

的确是青蛙,因为随着我们两条腿的迈动,那些声音被剪断了,消失了,接着南塘幽暗的一角泛出亮光,像是被谁端着仄歪了一下子,随即就有“扑通扑通”的声响打击我们的耳鼓——那些青蛙乱纷纷从塘坡的草丛中跳进水里。白杨树懊恼地长鸣,仿佛因为没有吓退我们而有点发火。我有点羞愧。还男子汉呢,猫儿胆!再这样就不配和何云燕走在一起。何云燕没来过南塘,伸着头东瞅西瞧的,“这塘还不小呢,”她说,“这儿有鱼吗?”

“有。”我答。我不害怕了。我觉得一点也不害怕了。我又觉出了何云燕的声音好听,又水灵又清脆。

“咱们找个凉快地方先歇歇吧!”何云燕说。实际上她已经在找,她东瞅西瞅的是在瞅一片树荫稠厚的地方。

“歇歇?”我说,“我们还是先割草吧,割完了再歇,又不太热。”是不太热了,太阳已经走完了它三分之二的旅途,要想眯眼扫它一下已经得扭过头去。炎热像是怕挨打,渐渐远离太阳,即使不在树荫下,嗖嗖的小风也能伸出舌头舐去你所有的汗粒。

“放心吧,”何云燕连头也没扭,朝塘南堰走去,“咱们摸到了草窠!睡一梦醒来再割草也够你抬的——我看好地方啦,顺着那条垄沟割,说几句话的工夫就一捆草啦!”正在枯黄的茅草几乎没到了她的膝盖,有更多的蚂蚱在她的身前身后飞舞。草丛里会有蛇吗?那条大蛇!“来呀,”她不走了。她的脸悬浮在半空里,就像一只没有身子的孤独的飞头——美人头。“翅膀,你咋回事呀!”是何云燕,是她!但我不想去塘南堰的树荫里歇凉,我知道老鹰就是在那儿遇见的无头鬼。只要我们朝那片黑暗的树荫里一坐,它一准马上从土里长出来,就像雨后树林里的蘑菇。可它是站在太阳地里,它的手指间有闪闪发光的冰,阳光抚摸得那些苍白的手指往下吧嗒吧嗒滴水,那双滴水的白手无声地伸向我们——它在找头!

“就在这儿吧。”我指了指面前的白杨树,树干上有许多只嘲弄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动。又有什么声音在响,嗡嗡的,像是空中飘满了白亮白亮的刀锋。

“你看那儿有阴凉没有!”

我咽口干燥的唾沫。我看了看,没有找到阴凉,阴凉黑黑地躺在水面上。

于是我跟了过去。我是个男子汉!还不抵一个女孩家!我不能再这样害怕了,我替我自己害羞!不过一转过塘角,那个老窑就闯进了我眼里。它蹲在那儿,满身是毛——不,是野草。它的脖颈是平的,春天里我们一群人手拉手爬上去过,我们看见了它空空的身子——仅仅是一层躯壳,里头的确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老蛇也没有雪白的骷髅,连只田鼠都没有,慢腾腾骨碌进我们眼帘的仅仅是圆滑的烧得发红的内胆。支撑老窑站立不倒的恰恰是那层烧成砖质的内胆。我们有点失望,但其中有个伙伴说:“天冷,天一热那条蛇就该住这儿啦!”他的话马上被一个手势砍断,我们都怕语言会冒犯老蛇,它会猛然间横亘在面前。哪有蛇精不会隐身术的!

何云燕把更多的青蛙撵进塘里,水的坼裂声很大,像是什么切西瓜般砍开了金属,一下又一下。“快来!”她嚷,“这儿又光溜又凉快!”

那一块地方浓荫驱去了草丛,又光溜又凉快。我贴紧何云燕坐着,我身子有点不撑架,必须靠着点什么,否则就要稀泥般坍淌。那座窑就像一个人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它在守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