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轩杂记(第2/3页)

“这个余味苦涩。是掺了地方的茶叶呀。”

眼见着弄虚作假不能蒙混过关,再狡猾的掮客也不得不缴械投降,只好运来好茶。

母亲有一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商人无论做什么买卖都不能只顾着发财,必须让顾客高高兴兴地来买东西。

对现在的商人而言,这种良心依然是难能可贵的。

我小时候很喜欢金鱼,经常把金鱼从鱼缸里捞出来,再给它们穿上红色的衣裳。母亲发现了,便瞪圆了眼睛说:

“你这么做可不是疼爱金鱼啊。即使金鱼光着身子也不会感冒的,快把它的衣服脱下来吧。”

我手里捧着早已不会动弹的金鱼,虽然疑惑不已,还是对母亲点点头。

小时候很天真,把死掉的金鱼埋在院子的一角,还为它建了一个小小的石墓。我向母亲报告葬金鱼的始末,她听完,站在木板窗外的窄廊里,一脸困惑地对我说:

“做一个石墓倒没什么。不过,你掀翻了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苔衣也没用啊,金鱼都死了。”

还是个孩子的我,不像大人那样能区分自己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当时暗暗纳闷:该怎么做,才能让大人们多多夸奖我呢?

儿子松篁和我一样也很喜欢金鱼。冬天来了,我用粗草席包住鱼缸,直到来年春天都不让光线照进去。松篁可等不及了,时常来到走廊里的金鱼缸旁,扒开草席往里瞧。他见到喜爱的金鱼像寒鲤似的一动不动,就忧心忡忡起来。他用一截竹片沿着缝隙伸到鱼缸里,戳一戳金鱼,见金鱼游动了,他总算是放下心了。

我平静地告诉他:

“现在是冬天,金鱼正在睡觉呢。你把它们弄醒了,它们会因为睡眠不足死掉的……”

松篁还是个孩子,好像不理解金鱼在水中睡觉,一脸莫名其妙地说道:“可我很担心它们……”这么说着的他还是有点担忧,回头看了看鱼缸。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中国的古人如此吟诵。朋友来了,就要拿出家里现成的鱼肉、山珍由衷地招待一番。

所谓的款待,并不一定是将餐桌摆满山珍海味。主人们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前几天,我去拜访许久未见的茶人故知,这对老夫妇诚心诚意地欢迎我。

但是他们俩因为各自的欢迎方法引发了一段美妙的拌嘴吵架。

男主人主张:

“今天的客人不喜欢铺张浪费,你只要用咱们厨房里当季的食材做家常便饭就行。客人反而会很开心。”

而夫人却主张:

“你说得不对。这是久违的客人,应该盛情招待,多为她烧几道上好的饭菜。你别忘了‘御驰走’(2)写作乘马奔走者也。正因为如此四处奔走、采集食材,烧出一道道美味可口的菜肴,方可叫作‘御驰走’。”

两个人都心存善意,言语中流露出对我这个朋友的关怀。就在这个时刻,我出面充当调解员,劝说道:

“刚刚您二位所说的话,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款待,我已经心领了。现在我想喝一杯淡茶,喝完我就回家。”我将男主人所说的用现成食材做的粗茶淡饭和夫人主张的乘马奔走剥夺食材烹饪佳肴——心灵款待,都放在一杯淡茶里,十分感激地喝完,就跟他们告辞了。

芭蕉翁有一年走访金泽的城下町,当地众多的门人和俳句诗人为欢迎他的到来举办俳句会。芭蕉看见酒席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就规诫门人,说:我的门派里没有这样宴请的方法,如果你们想招待我,就请赐我一碗白粥和一片清香的腌菜吧。在回家路上我想起芭蕉翁的故事,久违地被这句话逗笑了。

在我七八岁,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我跟着母亲去建仁寺时,两足院的算卦先生给我算四柱。所谓四柱占卜就是从出生的年月日时辰来推算一个人的运势。

算卦先生查了查我的四柱,说:“哎呀,这个孩子的四柱真了不得,长大定会成名。”

我还记得母亲当时听了特别高兴连连低头道谢:“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我基本上只画女子画。

但是,我画画的时候,从不认为只要笔下的女子相貌漂亮就算画得好。

我希望自己的画不带一丝卑俗之感,就宛若清澈透明、芬芳四溢的珠玉。

也希望人们看过我的画后不起任何邪念,还希望哪怕是心存邪恶的人也能被我的画洗涤心灵……

以艺术济度他人。——画家应当有这样的自负。

内心不善良的人,也诞生不出好的艺术。

不论绘画、文学,还是其他领域的艺术家,这句话都同样受用。

自古以来,能诞生优秀艺术作品的艺术家没有一个是恶人。大家的人格都很高尚。

我的心愿是画出真正抵达真、善、美的极致的美人画。

我画的美人画,不仅仅是如实地描绘女子的外貌。在重视绘画写实性的同时,还想让人看到我对女性的美丽的追求和憧憬——这种心境就是我持续作画的原点。

我也曾一次又一次地经历濒死般的痛苦挣扎,现在才能全身心投入到绘画三昧的境界。

当我徒然地抱着崇高的理想,又质疑自己的才能时,我懊恼“如果只能当个平平凡凡的人,那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我多少次站在绝望的深渊中,决心了却这一生……

然而在小有名气之后,我又数次在通往艺术本真的道路上苦恼,厌世的想法束缚住双手双脚,我不明白地位和名誉究竟意味着什么,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脚下的路是否正确。

如果继续在这种地方钻牛角尖,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我鼓励自己要战胜懦弱,凭着对艺术的热忱和坚强的意志力,我跨越了那道坎——总之,我终于开拓了现在的境界,能安下心来绘画了。

回过头来再看,那时的种种痛苦和欢乐都已变成了一块苦乐参半的岩石,在叫作艺术的熔矿炉里相互融合,并无意中为我创造出了高超、坚固的境地。

在那里,我端坐在花萼上思考——此刻沉浸在祥和的绘画三昧的生活中。

再来说说十七八年前的往事。

有一天,一个男子出现在我家玄关前。“这是米粒。”他说着,便把一粒米放在纸片上做展示。那会儿我和母亲正好在玄关,我就盯着他的脸,暗暗觉得他说的话真是莫名其妙。

“这虽然是颗米粒,但是米粒与米粒之间也有区别——那就是,”他把米粒递到我的眼前,说:“这米粒上写着伊吕波(3)的四十八个字。”

米粒黑乎乎的,看起来不干净。别说是伊吕波的四十八个字了,连伊吕波的第一个字“伊”我都认不出来。

“呀……这上面写着伊吕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