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

一具身体真的可以让一个人不孤单吗?她觉得,这个赤裸的自己,在一种十足的丑陋之中,突然臻于一种近于邪恶的美了。

于国琴从不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大学,别人问起她关于大学的事情,她也向来含糊其词,似乎那四年时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好像她轻而易举地就把它们从时间中连根拔起了,一点影子都没留下。

它们对于她来说,是被她抛在路上的一段时间的尸骸。她亲手把它们埋在了路边。所以,她从不愿去碰触它们。

偶尔想起它们的时候,她还得穿过一条黑洞洞的走道,走到一只关起来的匣子前。那些回忆就是关在那匣子里的魂魄。其实是她把它们关起来的,怕它们随便出来现身。

四年前她回北方工作后才发现,在南方上学时的那种阴冷、饥饿,一旦像大雾一样渐渐散去后,就有更嶙峋、更坚硬的东西浮出来了,鱼骨一样卡在她喉咙里。这更嶙峋的东西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叫廖秋良的老教授。

那已经是八年前了,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于国琴便和父亲从吕梁山出发,一路上搭乘拖拉机、汽车、火车、摩的等各种交通工具,千里迢迢到苏南的这所大学报到。父女两人都是第一次出远门,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像是准备要过年一样。胆怯使他们的身体里忽然获得了一种共同的人格,这使他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惊人地相似,像戴着同一种型号的面具,恐惧、无措,还有最下面一缕明灭可见的期待。

父女俩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不洗脸、不刷牙、不上厕所,因为厕所里都站满了人,身体排泄功能只好自动关闭。为了不上厕所,父女俩两天一夜几乎不敢喝一滴水,只能干嚼带在身边的火烧,往下咽的时候噎得直翻眼白,干硬的火烧简直能把食道割开。晚上,于国琴贪睡,整个晚上都是她父亲靠着抽烟解乏,一边抽烟一边吊着眼角看着那卷行李。他固执地觉得会有人趁他们睡着了把行李偷走。于国琴怎么睡都觉得不舒服,一晚上醒来无数次,脚没处搁,只能悬着,肿得都要从布鞋里溢出来了。座位下面像塞麻袋一样塞满了人,她知道一脚踩下去一定会准确无误地踩中一张脸。下面都塞满了,于是有人像鸟类一样爬到行李架上去睡觉了。在这密封的绿皮车厢里,人经过疲劳和饥渴的煎煮已经变成了一种没有尊严的液体,无孔不入,只要有一点缝隙就会势不可当地流进去。

终于,父女俩带着一身臭烘烘的宿夜气息,蓬头垢面地到达了南京火车站。因为两天一夜没有喝水,一出火车站,父女俩就像两头牲畜一样四处找水,然而他们发现要喝水只能掏钱买。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雪碧,实在是渴得不能忍受了,她父亲居然舍得掏七块钱买了一大桶雪碧,然后父女俩就站在路边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大桶雪碧咕咚咕咚牛饮完了。

父女俩不敢打出租车,理所当然地觉得出租车一定会宰人,觉得摩的貌似安全一点,于是租了一辆摩的灰头土脸地到了学校,在教学楼前的接待处报了到,又被热情的师兄师姐领到了女生宿舍楼。父亲把她安顿好之后又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咣当咣当回吕梁山了。那天她把父亲送走之后出了火车站已经是黄昏,一轮血色的夕阳硕大宁静地在城市的高楼间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她隐隐约约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是父亲坐的那趟火车开走了吧。她不动,站在陌生的人群里久久地看着那轮巨大的夕阳,静静等着那列火车的汽笛声一点一点走远,一点一点消失。

来学校报到她全身只带了四百块钱,像“土改”中被划分成分一样,她被顺理成章地划成了历史系的特困生。学费可以通过申请助学贷款解决,但她还有生活费的问题,最后也是系里帮她解决了。历史系一名已经退休的老教授愿意资助她,他会在每个月的月初往她饭卡里打三百块钱的生活费。这名老教授叫廖秋良,是历史系原来的系主任,著作等身,是中国古代史研究方面的专家。据说他妻子已经病逝多年,有个女儿远在美国,他一个人生活多年,每届系里的新生来了,他都要资助两个特困生。

于国琴在领到饭卡的那个中午,特意早早跑进食堂,心情颇为忐忑地刷了一下饭卡,她要验证一下钱给她打进来了没有。果然,卡里面已经有了新生的三百块钱。一个月的伙食突然固化成一张薄薄的卡被她牢牢捏在手里了,她顿时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徒增了重力,像身体里突然被铸了个铅芯子一样,简直要被夯实在大地上了。一种巨大的踏实感不顾一切地涌进了她的身体里,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刷着她,她简直有些喜极而泣了,恨不得立刻告诉吕梁山上的父母,大学这四年她都算有饭吃了。

她又连忙像剖竹子一样把这三百块钱细细剖开,一个月三十天,她每天可以用卡里的十块钱,但是饭卡也可以在校园里的超市里买东西,如果再买买洗发水、洗衣粉之类的东西,那一天吃饭都摊不上十块钱。如果这个月还想买一件衣服,那就得少吃饭了,也许一天只能吃个一两块钱,可是为了添一件衣服这也值得吧,不管用在里面还是用在外面,总归都是用在自己身上了。她暗暗划算着,已经提前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然后,她像参观展览馆一样把食堂的所有窗口都暗暗观察了一遍,比较了一番,最后才折回去点了一盘看中的菜。这盘菜看上去不会太贵,但还算体面,里面还有些磷光闪现的肉末证明这是盘荤菜。一刷卡,四块钱,她吓了一大跳,一天最多才能吃十块钱,怎么能一盘菜就吃了四块钱呢?她看着卡上显示的那个蓝色数字已经变成“296”了,就像满月忽然被天狗咬了一口,这张薄薄的卡连着她的十指,又直指她的心脏,卡上每少一块钱,就是在她心上扎一针。她心里的余痛乱颤,索性就给自己又添了米饭再添了盆汤,大约是要以毒攻毒,多花点钱才能镇住刚才那点痛。大约是觉得手里的饭菜还能见得了人,无须躲避,她便和其他学生坐在一起,开始体面地享受这顿午饭。她吃得很慢,好像在和一个即将远行的人依依惜别一般,总是不忍把手松开。周围的学生坐在这里真的不过就是吃顿再普通不过的饭,可对她来说,这样的开头其实也就是结尾了。荤菜这么贵,日后为了省出些钱来她恐怕只能打那些最便宜的菜了,从长远来讲,一份凉菜五毛钱还是比较适合她的。

她边吃边像做贼一样窥视着周围的学生,周围的学生都很正常,没有一个人朝她这边看,这说明她看起来也很正常,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任何残疾,她身上的廉价衣服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她吃的饭菜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起码她现在可以完全混迹于他们中间了,以至于都可以消失在他们中间了。她不由得一阵欣喜,这种在人群中的隐匿忽然让她感到了一种陌生而崭新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