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坟(第5/10页)

我为舜铨对身外之物的洒脱而敬重而释然,以他一生之经历,所得与所失,岂可用八百年的罐子所能了断。我想起骨灰存放老山骨灰堂的事,便有意把话往身后之事引。我问舜铨还记不记得看坟的老刘,他说怎会不记得,要活着今年该有一百零七岁,怕是早已作古了。“四清”时他的孙子刘建民来过,为那五亩地划分成分的问题他给刘建民写过一个证明,说五亩地系我家坟地,刘家租种,按时交租,属租佃性质。“文革”时刘建民又来,是来算剥削账,带了一车农民造反队战友,一通摔砸掠抢之后,打断了舜铨两根肋骨。舜铨认为,他以一纸证明,两根肋骨,给刘建民撑足了面子,总算没负刘家百余年看坟辛苦。可是刘家孙子以后再没来看过他,这使他很难过。舜铨说,太阳宫的坟地虽形、势倶佳,终归离城太近,祖宗不得安宁,况且风水气脉不是长久不变的,天道盛衰,也非人力能定。后来所葬的黄花山,地广人稀,远离闹市,背靠蜿蜒奔涌的瑞昌山脉,脚抵美丽富饶的淋河平原,雄浑壮丽,坦荡开阔,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天地间阴阳造化俱有本源,积得一分阴德才得一分享用。他在“文革”中能大难不死,我在西北黄河滩能转危为安,皆倚祖宗荫庇,与祖坟所选穴位也大有关连。他说自“文革”后再未去祖坟祭奠过,但祖坟的情景却时刻萦绕在心,群山雄峻,旷野凄迷,老树无言,草衰阳西……金凫几经秋叶黄,暮鸟夕阳摧晚风……我明白,舜铨印象中的祖坟景致实则是宋朝无名氏名画《秋山游眺图》的一部,这个对艺术追求了一辈子的画家,至今仍没有走出中国国画的意境,没有挣脱出传统艺术观念的束缚,对祖坟的虔诚与对中国文化之美的感动作为情感体验和艺术造诣而互为混淆,达到了迷狂的程度。果然,舜铨最终提出死后回到父母身边的愿望,并希望我和他的女儿青青共同操办完成。他说,青青还年轻,正在上学,然而作为这个家中的惟一传人,黄花山她不可不去……舜铨在说这些话时不像说他自己,而像在谈论别人,语调缓缓,平静坦然。他像窗外一枚即将辞枝的黄叶,离别之际向同伴们轻轻道别,在沉默的睇视中得到深切的理解,然后轻轻地飘落下去,心满意足地化作土灰。

四我去医院联系舜铨人院事宜,因考虑是自费,院方给予很大通融,就这亦需先预交押金八千元。医院的人说,这种病到现在程度,本不应收,在护理方面力量牵扯太大,现在护士又奇缺,考虑病人是个德高望重的画家,家属又确有困难,收便也就收了,但钱是需要大量准备的,八千元只是底金,另外还需三日结账一次,按治疗护理情况交款。我一一点头答应,咬着牙说,钱我们不在乎。

出了医院门我就给西北的丈夫打电话,让他速筹三万元,两日内电汇北京。他说三万元岂是两天能凑齐的,就是借他也要跑几家。我说两日期限巳够宽松,七兄的病可是以时计算啊。他仍表示有困难,说是单位卖房,才交过房款,熟识的几位朋友囊中都颇拮据。我在电话里发了脾气,骂他是冷血动物,不谙手足之情。他说你这是怎么了,干嘛这样,我又没招你。我开始哭,将压在心头的抑郁一并释放,丈夫迟迟疑疑地问,你哥哥是不是已经死啦……负责公用电话的小姐不耐烦地说,有话快说,要哭坐到那边椅子上哭去,后边的人还等着使电话哪!我料定小姐与我丈夫一样,都属独生子女范畴,他们没有兄弟姐妹,自然体会不到相濡以沫的手足相离是多么的惨情,它比与父母相离更让人难以接受,失去父母是大悲大痛,兄弟相离则是渗人心骨的钝痛,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凄酸楚,更是兔死狐悲的怯怯惶恐。

回家的时候顺便去东风市场北门丰盛公买乳酷,这是舜铨平曰爱吃的。儿时,父亲常带着他和我来这儿喝酪,吃奶油炸糕。那时的丰盛公是个院落,绿门脸,不是现在这般模样。父亲去世后就是舜铨带着我来,一人一碗酪,一人四块炸糕,完了还要添一碗八宝莲子粥,直吃得弯不下腰,才拉着我的手顺金鱼胡同慢慢溜回去,逢有我嘴上沾有糖渣、粥迹,他便会蹲下来用手帕细心地替我擦净,然后拉起手再走,那情景不似兄妹倒似父女。如今,昔日冷静的金鱼胡同已变作宾馆商店林立的大街。来到丰盛公时布帘已经挂起,小吃部关了门挂起了拆迁的牌子。我忽然觉得极累,靠在小吃部的墙上,呆愣愣地看着进出市场的男男女女。有步履匆匆的,有悠哉游哉的,有空手的,有携物的,好像大家都很有钱,都活得惬意而自在,惟有我,像被美好生活甩出来的倒霉蛋儿。

回到家里已经亮灯,舜铨的屋里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以为是文物部门来的人,朝他点了点头。孰料那人张口叫了我一声“大表姐”,一下把我推人云里雾中,半天回不过神儿来。称我为表姐者南方口音,面孔白皙,身材微胖,穿戴极普通,眼镜后面是一双俊美有神的眼睛,称呼我的时候那双眼便亲切坦诚地望着我,没有骄矜与张狂,也没有卑琐与不安。我告诉来人,我不是什么大表姐,若真该做谁的表姐也排不到“大”的份儿上,我的上面还有几个姐姐,当然都已不在人世。对方很诚恳地说,因为从未有过往来,许多事他搞不清楚,这次来北京,就是想把一些该弄清楚的事弄清楚的,冒昧上门,实在是失礼之至,原来他是想写封信来,但三言两语又说不明白,所以就自作主张地来了。

我这时才看见舜铨的炕头放了束淡粉的菖蒲花,系着缎带裹着塑料纸。能选鲜花作初见面礼物者,当不是俗人。舜铨正在看一本《美文》九四年第十期杂志,那上面有我写的一篇散文“太太与姨太太”。来人指着杂志说,他是读了我这篇文章才费尽周折找来的。我问为什么要找我,是不是文中对谁有所冲撞,但我写的全是家事,与外人无干。来人说他姓李,叫李成志,小名福根,祖籍苏州,后移居吴江,又转张家港,现在在南方办着一个公司,从我的文章上来看,他应该是我们的亲戚。我说我们这个家族几辈人都在北方生长,若论婚嫁也都是长江以北,与江南素无指染,怎会有亲戚在南面,我也从来不曾做过谁的表姐。福根说,我料想表姐不明白其中原委,所以才把这本杂志带来。您的文章上是这么说的:“母亲说姨祖母在家作女孩儿的时候小名叫‘随风’,我总觉得这名字太怪,姨祖母是南方人,南方人‘风’‘凤’不分,传讹在所难免,及至不久前读到清人小品‘珠玉随风,书香满纸’二句才猛有所悟,能以‘随风’二字为女命名,必是书香门第而非草舍人家,既是如此人家为何又使女儿落人娼家?这个谜至今难解,怕也永远解不开了。”今天我来,便是为表姐解谜而来,“李随风”乃我姑祖母。曾祖生有四女一子,长女珠玉,次女随风,三女书香,四女满纸,祖父名惠章。曾祖乃苏州一落魄文人,屡试不第,一直坐馆乡间,光绪二十八年冻饿而死,曾祖母亦追随而去,四位姑祖母由亲戚作主,早早嫁人。二姑祖母嫁与苏州利昌祥绸缎店掌柜朱可卿作偏房,朱可卿鸦片烟癮颇大,姑祖母过门未及二年,朱家破败迹象便渐露渐显,加之大夫人的不能相容,在朱可卿去外地采办货物之时姑祖母被卖与人贩,带往北方,因此您文中提及的姨祖母随风是我的姑祖母随风断然不会错的。我认为这个推断未免虚妄荒唐,近百年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况且姨祖母有意割断一切联系,未留下任何身份证据,怎好轻易妄断谁谁就是其后人?退一步说,真就是其后人又便如何,一个妓女出身的小妾,究竟能给后人添多少光彩呢?我真被眼前这位南方人搞糊涂了。凭着一册杂志,几段文字便千里万里来冒认祖先,神经怕是不太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