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熊出没(第3/8页)

站在房内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不知该干点什么才好。穿衣镜上映出穿着宽大和服的我,那腰带系扎得和日本人一样地道,这身穿着打扮与房内的环境使我与日本人之间抹去了一切界限,然而一把无形的刀又将我们细细剥清,剥得毫不含糊,毫不拖泥带水,永难相合。正如我访问过的一名叫金敬梓的回归曰本定居的残留孤儿向我谈及的她的感受,在中国她是妇产科医生,回到日本则成了某富翁的独女,赋闲在家,终日无事。她父亲的书房里摆着一把当年用过的日本军刀,她说她每看到军刀都要与南京大屠杀中那个挥刀砍杀中国人的日军形象联系在一起。一想起刀口下青年的表情,她便待不住,便产生难以克制的反感。她不愿见父亲,甚至不愿跟父亲在同一个饭桌上吃饭。父亲坐过的地方她决不再去坐,父亲摸过的碗她连碰也不想碰,她说这在医学上叫做“生理厌恶”,是件没法扭转的事。她问父亲在中国是否杀过人,父亲直言不讳地说杀过,语调之平静坦然令她吃惊。她企图以父亲歉意的悔过和自醒的解释来调节她内心的平衡,但父亲没有那样做,而是把她当做了他的女儿,当做一个纯而又纯的日本人来看待的。对另一个民族犯下的过失是犯不着在本民族内反复忏悔道歉的。粗心的父亲忽略了在中国长大的女儿的感情。金敬梓总认为那把刀上沾过中国人的血,她愈发变得焦躁,甚至认为富丽的家中也到处沾满了血腥气,她的卧室,她的床,她的被单也无一例外。这种腥气,对在产房工作多年的她并不陌生,她从那汩汩的血注中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动脉血还是静脉血。无论哪种血都一样粘稠,一样温热,一样的触动人的心弦。在众多调査对象中我之所以还记得金敬梓,是因为她的结局使我惋惜,最终精神失常的她,以血肉之躯投身于飞奔的火车……

临睡前我去厕所,听见楼下大田老太太正跟谁说横泰回来的事。对方说,横泰想必在别处待不下去了,相比较,猿屋还算清净,回来就回来吧。

早晨起来,拉开窗户,窗外天地朦胧,乱纷纷瑞雪舞梨花,一阵风扑来,榻榻米上落了一层晶莹的雪。小镇的街上不见一个行人,两侧的房屋也仿佛被雪压得矮了许多。街道缓缓向上,在半山的拐弯处便是尽头了,那里有汽车站的站牌,从这处望去,站牌被雪遮了,像块欲化未化的棒冰。

一个女孩端着大托盘送来早点,熏鱼、纳豆、生鸡蛋和米饭。女孩长得很秀美,细长的眼,有着北国少女的红润,穿着紫地碎花的棉和服,为干活便利,肩部和袖子都用细带子勒着,让人想起了电视剧里的阿信。女孩说是大田家的孙女,叫美代,她奶奶因昨天喝多了,现在还没起来。她说奶奶因为喝了酒,昨天一定说了很多失礼的话,她替奶奶道歉了。说着跪在榻榻米上伏下身去。我说大田老太太是个很可爱的老人,有着孩子般的纯真,一定可以长寿。美代说奶奶身体好,心态也好,夏天盂兰节时还跟年轻人在街上跳舞呢。见我开着窗看雪景,美代说很美是吧,这才是初雪。通常这儿的雪要下到六七尺深,有时候还能把房子埋起来呢。我说从纬度看,猿屋的地理位置跟中国的锦州、鞍山相差无几,在中国时未听说锦州有六七尺的大雪,也未听说过鞍山的房被雪埋的事啊。美代说日本有“隔山换季”的说法,同在一条线上的锦州与猿屋隔得那样远,不一样是必然的。又说这里下雪并不冷,最冷也过不了零下二十五度,我问她这样的天气有没有车去熊之巢。她说外面雪巳没膝,小车是绝上不去了,至于公共汽车,得问问驹远杂货店的老板,杂货店就在车站旁边,他应该知道。

吃过早饭,我决定去镇上走走。美代给我搞来一条防雨布做的大红套裤,颇像小孩子穿的连脚裤,她说猿屋的女人下雪天都穿这个,这样可以不湿鞋袜。于是我穿上套裤,很怪诞地在街上走,十几只狗在身后跟着,热热闹闹的一大帮。狗们在雪中连拱带顛的样子让我看了发笑,由不得想起句打油“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句子,觉得再贴切不过了。街上的店铺除了那个24小时营业的以外,大多是老式房屋,房檐很宽,木头拉门,二楼的有些窗上还糊着纸。这样的城镇在日本巳不多见,整体上给人一种恍惚的隔世之感。

驹远杂货店在街北最高处,我到的时候店门已开,几个男人在里面烤火,喝茶,吃煎饼。听见门响,驹远老板赶忙跑过来,我说我从东京来,驹远说他昨晚去大田家,从门口的汽车牌子上巳经知道了。烤火的男人们停止了谈话,好奇地看着我,我向他们点点头,他们也点了点头。我问今天有没有车去熊之巢,驹远说若有车上午早该过来了,既然这般时候未见车到,想必是停运了。他问我去熊之巢找谁,我说找柴田幸雄。驹远拍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那里有这么个人,就问我是不是弄错了地方,我说绝对没有,这个地址是从归国者安置中心抄来的。驹远说熊之巢离这里很近,购物办事都要到猿屋来,村里的人他基本都认识,却没听说过有叫幸雄的。我说柴田幸雄是日本名字,他还有中国名字,叫王立山,驹远说他压根也没听说过王立山这样奇怪的名字。这时一个男人端着茶杯踱过来,对驹远说她说的怕就是那个从中国回来的“香油”吧,他老婆叫“白糖”的那位……众人一听“香油”,都轰地笑了,说竟忘了他叫柴田幸雄,驹远也恍然大悟地说,啊,是“香油”啊,那可是个不可多得的跟横泰一样的宝贝啊。在31^^里使劲揪不花钱塑料袋的那位,谁能不知道呢。他们把幸雄与看女人洗澡的横泰相提并论,足见其人缘并不怎么样,但毕竟是中国人养大的,举手投足间体现着中国人的教养,怎能就这样的不争气呢?房内的男人们毫无顾忌地说着柴田幸雄的坏话,叫着他和他老婆的外号,这一切令我不快,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冷眼看着他们。端茶杯的男人说,很久没见香油到猿屋来了,该不是死了吧。驹远说哪儿会,他爸爸还硬硬朗朗地活着呢!他敢死了?那一帮半残废的聋哑人谁养活?

我了解的材料中,王立山和他的老婆孩子并非聋哑人。

四没车,我只好在猿屋住下来。青森的冬季,天早早就黑了。在东京,天越黑越热闹,黄金时间是晚上十一点,而这里,天一擦黑街上就不见行人了。因为没事,我就整个泡在屋后的温泉里。白天躺在池水中看对面的山坡,似乎近了许多,但还是不能理解隔着河水横泰究竟能看清些什么。猿屋是温泉之乡,大凡旅馆都有露天温泉,街南头河中心修了一个亭子,无遮无拦,大白天也有人光着身子在里面泡。街上人来人往,人们见怪不怪,没有谁为此而大惊小怪,倒是我,每每从那里经过,都要斜着眼向那些精尻子的人偷偷瞄上两眼,以满足我弄清其性别的好奇心。非是我心术不正,而是这样的事从未见过,在中国谁曾见过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脱光了洗澡的?我在东京的住处没有洗澡设备,要洗澡需到街上被日本人称为“钱汤”的公共浴池去洗。据说,“钱汤”这类澡堂最早是男女混浴,素不相识的男女共泡一池,彼此秋毫无犯,这怕也是曰本人的独创了。非礼勿视在那一池温水是将如何体现,我始终闹不清楚。就是现在,公共浴池的男女就也只用低障相隔,一女性居中高坐,无论男女,均在她的视线之内脱光衣服从容人池。每回去洗浴,我都感到别扭,尽管同是女人,也觉不便。也曾试想,监视者若换一伟岸之男,我方女众将如何动作?其男在大饱眼福之同时,定视此为世界第一快意职业吧,社会上,横泰那样的人不少。在猿屋感到最不方便的是厕所的男女共用。你蹲在那里大便,隔壁竟可同蹲一位男士,厕所的下部相通,虽老死不相往来,却鸡犬之声相闻。有几次推门而出,都有英武雄性面壁而立,让人很是尷尬。我对大田老太太提出厕所问题,她说别理他们就是了,你拉你的,他尿他的,各行方便,互不干扰。就是东京、大阪那些大地方,也不过是1964年为开奥运会才开始实行男女分厕的,那有什么啊,你们中国人就是怪。她又说,“白糖”初来时也是不惯,宁可憋着,誓死不进男女共厕。有一回在街上憋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最后终是坳不过肚子而进了共厕,打那以后再不说什么不习惯的话了。我问大田,幸雄的妻妇何等模样,大田说银盘大脸,手脚粗壮,跟日本女人相比,当属虹号。那女人平时很忧郁,跟镇上的女人从不打交道,买东西也是直来直去,手直攥着张纸,买东西时不说话,只把纸条递过去,上面有所需的物件,日本话只会几个单词,连不成句,走路慢腾腾的,胳膊腿好像比别人重了许多。我问何以将此对夫妇呼为“香油”“白糖”,大田说,柴田幸雄由中国携家带口来投奔亲爹,带给他父亲的见面礼竟是一瓶香油两斤白糖,这样的事情也拿得出手?熊之巢再居深山也不至如此没见过世面,寒碜人呐。我说柴田老爹当初在中国东北,把个欢蹦乱跳的儿子扔在中国,这样的事情也丢得出手?大田说,这你就不懂了,你知道什么叫“生存极限”吗?没有经过战争和饥荒的人绝难理解这个词。昭和二十年停战以后,处于极限下的日本人自己活命尚不能够,哪里还顾得上孩子,将孩子留给中国人抚养是他们惟一能存活下来的出路……与大田老太太的谈话似乎并不很愉快,望着这位年逾七旬,腿脚头脑仍出奇灵活的日本老太太,我可以想出她年轻时的活跃程度。日本妇女中,很多人的精力永远那么充沛,心理也永远那么年轻,这是一些中国妇女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