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寒山

寒山问拾得:“你这次怎么这么晚?怎么还不到?这么好的威士忌已经开到第三瓶了,你在哪儿啊?”

拾得的手机响了,响了几下,没人接。然后竟然是这个时代正常人类不用的留言提示,寒山在微醺中给拾得留下了上面的语音。

寒山痛恨高新科技。电脑热的时候,不用电脑,常年订阅几份报纸,信息来自对新闻报道的反向阅读,新闻上辟谣就说明肯定会发生,新闻上痛骂就说明这人是好人。智能手机热的时候,用个黑白屏幕的手机,“我都学会发短信了,还要我怎么样?”寒山的智能手机是最近换的,微信是最近装的。破网戒的唯一原因是实在打不着车,只好用打车软件,要用打车软件,只好用微信支付,要用打车软件和微信支付,只好用智能手机。

寒山干掉第三瓶威士忌之后,中醺,上了趟洗手间。尿有点黄,地板有点软,心中一股恶意上涌,从洗手间出来,回到桌边,没坐下,双手扶着椅背,屁股朝着餐厅门口,大声开骂。

寒山在床上仰面平躺,酒后梦境容易比较美好,左手一个握猪,青白玉,汉八刀,右手一个握猪,青白玉,汉八刀。寒山正梦到自己一身金缕玉衣,等待入梦飞升,玉衣的腹部做得不够随型,穿着有些紧,忽然听到手机响,有拾得的微信进来,左手一抖,玉猪掉在地上。寒山心一紧,坏了,玉碎了,再配完整一对儿太难了。心一震,瞧这点儿出息,只是一个物件儿,哪来这么多挂念。心一惊,难道出了啥大事儿,这个玉碎帮我挡了一劫?心一想,没事,没听见玉碰地面的清脆声响。想起来了,床边铺了一个小地毯,就是为了防止喝多了摸玉,掉地下碰坏。寒山在黑暗中斜身下床,手摸到了地毯上的玉猪,手指飞快摸了一遍,没有手能感到的磕碰,“万物皆残,一切必失。这次最多,多条划痕”。寒山心一平,挪上床,把玉猪塞到枕头下面,离床边有一尺多的距离,伸手拿床头柜上的手机。

窗外有风过树梢,连在一起的几棵树摇头摆尾,仿佛一只被手抚摸着脊背的大花猫。

拾得发过来的微信乱七八糟,并没解释为什么没赴今晚的酒局,行文也和拾得平时的风格不一样:“我最近新配了一个充电器,每次插上它,我的手机就飞起来了,在屋子上空一立方米的空间里盘旋,像个无人机一样。我估计是电压太大,但是用它充电的确是快,半个多小时就可以满血复活。除了低空也要飞行的缺点或者特点之外,另外一个显著的缺点或是特点是它不停打开各个APP自己爽一遍,现在发展到给微信联系人里的人偶尔发发表情包。如果你收到我发的莫名其妙的表情包,说明我人机分离,我在睡觉,它在充电并飞行并自嗨中。”

寒山第二天早起在院子里看树。昨夜风大,树掉了一些叶子,新剃了头,很精神的样子。他在街头吃了碗卤煮,一边吃一边看朋友圈并逐个点赞,很快发现被一条消息刷屏——

拾得,色情作家、诗人、古器物爱好者、妇科博士、管理顾问、医疗投资人,今日凌晨心梗去世。

寒山付了卤煮的钱,擦擦嘴和手,给拾得发了个微信:“有传说你离开地球了?请确认。”

拾得没回复。

京城在靠近黄昏的时候起了霾,寒山估计,PM2.5迅速从一百多升到两百多。寒山的鼻子能分出PM2.5一百、两百、三百,再低或者再高就分不出来了。比三百再高,就是一股子簋街后半夜的烧烤味儿,右手总下意识去抓烤串。

寒山的手机响,拾得的微信:“我想不出如何死痛苦最小,但是我发现我控制欲越来越强、控制力越来越好。我知道,想明白和真的能做到是两回事儿,所以我就开始自己练习明白之后的自我控制,比如说,不起念头。这个还在练习中,做得还不是太好,我估计是我不起念的这个念头和控制起念的硬件有关联,甚至可能是相互包含。我太姥姥给我留下一挂念珠,帮了我一些,念起时,一摸,念就掉了,仿佛天上下雨,雨滴掉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在练习过程中我掌握了控制心跳和呼吸,我可以轻松让心跳从平时的一百一十下每分钟在一瞬间降到六十下每分钟,我还可以在梦里控制呼吸次数和不打呼噜。我最近有点累,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好玩儿的,但是一点都不开心,似乎所有大事都想得明白,但是所有小事都过不去。太多信息进来出去,处理完又有更多的涌进来。太多决策,做了,更多的又涌进来。每到下午五六点钟,我就觉得自己快断电了,想躺在沙发上,脚在一侧扶手,头在另一侧扶手,身体仿佛被耗干的电池一样充一下电。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就着今天的累,我索性做个探索,我在梦里探索一下让心跳跳到最慢、让呼吸降到最慢,索性停一下,都停一下,停到第一次心跳之前、第一次呼吸之前。或许这样能彻底放松。我醒了之后就去找你,八点左右吧,应该能赶上你第二瓶威士忌的瓶底儿。如果我在梦里没控制好,你会收到这个微信。你收到这个微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了。这次,我比你早到,我先点好菜,我等你。”

这条微信后的第三天上午八点,拾得追悼会在北京西郊八宝山殡仪馆东礼堂举行。寒山反正每天早上都睡不着,天一亮就醒,挂再厚的窗帘也没有用,所以也去了。

从八宝山地铁口出来,路边揪了把野草和几朵比野草花不了多少的野花,拎在手上到了殡仪馆。花圈如海,人如织,车如蝗虫。寒山看了一眼拾得的遗体,躺在花海中间,除了很长时间不眨眼,无法判断是真死还是装死还是装得太像了。

寒山鞠躬完毕,出门。其他早些鞠躬完毕出来的人在阳光下黑西装飘飘,抽烟,寒暄,彼此慨叹:商业计划写好了吧,这轮融资打算找哪些好骗的投啊?房价这么高,怎么收场?人民币兑换美金,真要贬到改革开放初的水平?外汇券会不会再次流通?我们这辈子是怎么了,都知道难免轮回,但是这轮回也太快了吧?

这条微信之后的一周,寒山收到了拾得最后一条微信:“在我现在的这个世界里,我驻在我前世的大毛怪里。我前世的大毛怪牵着我,鸡鸡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看不到它了。终于,手淫不是一项体育运动了。”